2024-10-04 08:30:42 作者: 楊東明

  李勝利,好樣的。沒什麼要緊,這就是洗禮。我在越南第一次看到打下來的飛行員燒得像只烤雞,也是三天吃不進飯,恨不得把腸子肚子都吐出去。'連長拍著你的腦袋,你躺在擔架上,偏轉身子,不停地吐、吐。

  只好把你送回了連隊營房,由你和留守的兩個病號一起呆在那空蕩蕩的山頭上。已經是第四天了,還沒有抓到韋貴雄。軍偵察營在樟木峰下的一個村子裡發現了線索,警犬繞著一戶人家的茅坑狂吠,在臭茅坑裡一掏,掏出了四顆手榴彈!那一家的老太婆只好招認,是有一個軍人來過她們這裡,用一塊手錶換了一套便裝。於是,各部隊繼續圍山搜索,交通要道仍舊封鎖著。首長指示,戰鬥到了最關鍵的時刻。

  那天早上,你給兩個病號送了飯之後,獨自蹲在伙房裡正吃得香。你忽然覺得湯碗裡有一個怪影在晃動,一抬頭,飯碗「當」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韋貴雄!

  他穿著黑色的布褂和大襠褲,頭上扣著草帽,若不是那雙眼睛,你幾乎認不出他。他一言不發地站著,烏黑的衝鋒鎗口正對著!你。

  班,班長他抿了抿乾裂的嘴唇,苦笑著用手抹了一抹臉。丟,勝利,你還認得出我?我知道,我反正是沒處跑的,我就讓你抓住我算了,丟你老母,你會立功提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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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擔心這只是個花招,他可能還有別的武器,或者趁你彎腰低頭時一腳踢翻了你。你正猶豫著要不要去撿槍,他卻突然衝過來,拾起地上的鐵瓷碗,沒命地往嘴裡扒著米飯坨子……

  你就是從那一刻起,成了抓捕逃犯的英雄。

  你和兩個病號把韋貴雄押進炊事班的庫房不久,韋貴雄提出想要一面鏡子照照臉。於是,你給他找了一面小圓鏡。

  你在門外站著崗,忽然聽到庫房裡傳出慘烈的嚎叫,那聲音猶如野狼被獵手布下的獸夾卡了爪子。你推門衝進去,只見韋貴雄抱著下部滾在地上,粘熱的血從指縫間湧出,他的面孔可怕地扭歪了……

  原來他用碎鏡片割掉了剩下的那個獨卵蛋。

  你,你怎麼這樣?你會死的——你趕忙用戰備急救包為他包紮。

  丟,沒那麼容易死,割了卵蛋的太監都、都活著。我早、早割了就好。

  他的臉上掛著慘白的笑。

  連隊當天下午拉回了營房,若不是颱風來襲,當晚就該將韋貴雄解送師部。那是在南太平洋生成的第二號颱風,襲擊了菲律賓後在珠江口登陸。狂風挾著暴雨鼓譟了一下午,黃昏時分,整個五號警戒區水天一色,變作一片汪洋。

  你和二桐奉命在連隊東南角的獨立小屋裡看守韋貴雄,你透過窗戶驚恐地發現,地面上的水越來越高,平時看得到的許多小山頭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水已經漫上了你們的小屋,你們的膝蓋開始浸在水裡。

  湖,這裡要變成大湖了!你緊張地喃喃自語。

  丟,這兒本來就是湖。韋貴雄怪異地笑。

  會、會淹了咱們麼?二桐鼻尖上的雀斑被汗水淹沒了。

  會、會的。如果所有的閘門都打開,或許——可是,沒有命令。

  你向左前方望了望,一號水閘的小屋像伏在湖岸邊的一隻烏龜。你再回望連隊,那一排排葵葉房差不多完全隱沒在了雨幕和夜色里。勝利,有、有人。二桐指給你看,你果然看到有一個黑影從水裡爬到了你們的小屋前。快,快通知你們連長,師部命令,立刻打開一號閘放水!

  營部通訊員在泥水裡滾得已不見人形,十二級颱風和大暴雨里,真不知他是怎麼摸過來的。電話線路多處中斷,他還要去往其他連隊。

  營部通訊員一離開,你當即也衝出小屋,向連部的方向走去。那不是走,一出門你就被風颳倒在地,好像天上有一隻手壓著你,你再直不起腰。你泥鰍似的在地上爬,天已經完全黑透,暴雨狂風中你壓根看不到連部的葵葉房。你漸漸恐懼地想到,這樣爬下去你或許會離連部愈來愈遠,而最終迷失在黑茫茫的湖水裡。

  你又掉頭折了回去。

  怎麼辦?你和二桐焦灼地商量。

  丟,直接到一號水閘啦。從這裡出去不遠就是堤壩,順著堤壩爬,就能爬到一號水閘房。

  韋貴雄說。

  你和二桐覺得的確只有這麼做。你拿出一條粗麻繩,走到韋貴雄面前說,得把你捆緊在椅子上了,這是我的職責。

  丟,你們覺得我還會跑麼?我看,你們最好是帶著我一起去,電力供應中斷了,開啟閘門要靠人力,多一個人或少一個人也許就決定了成敗。

  好了,我們帶著他走。

  你決斷地揮揮手。

  在堤岸上爬行的時候,你想到將來要發明一種笤帚,笤帚把就是一個鼓風機。那一刻你覺得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比風更有清掃力了,你們三個人互相拉緊了手連成一體,拚命貼在地上才沒有被風卷下堤壩。

  撞開一號閘房的門,你第一個撲在閘門的紋盤上。你用盡力氣轉那絞把,可是它卻紋絲不動。韋貴雄說得對,人力絞盤長期不用,顯然是生了鏽。

  二桐隨後靠過來,和你一起轉那絞把。絞把只是晃了晃,然後又頑固地停住。當韋貴雄也參加進來時,絞盤先是吱吱扭扭地響了一陣,隨後慢慢地轉了。

  你覺得身上的每根筋都纏在了絞盤上,當閘門終於開啟,閘房在怒吼的水流上顫動的時候,你們三個全都筋疲力盡地伏在絞盤上,渾如和那鋼鐵的絞盤化為了一體。

  雷雨中,你們又一起離開閘房。站在閘房外低矮的鐵欄前,滿耳都是水流的撞擊聲,它們拍著你的心,讓你的心猶如鼙鼓似的充溢著得勝的狂傲。

  電光一閃,你驀地看到韋貴雄站在一處斷折的鐵欄前。喂,讓開!——你大喊一聲。閃電熄滅了,你沒有聽到回答。

  雷電又一次炸響,那斷折的鐵欄處已是空空的。你在喧鬧的水流中看到了韋貴雄的臉,他甚至向你眨了眨眼,臉上帶出個慘白的笑。強大的漩渦一卷,他即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永遠看不透五號警戒區。

  你不知道那麼多水是怎麼來的又怎麼去了,樟木峰青翠五號警戒區的天碧藍,發生過的一切仿佛只是虛妄。

  真實的是對你的嘉獎和任命,你成了炮二連一班長。

  同志們,革命戰士要時刻保持髙度的警惕性。你們注意到了沒有,這兒天天上少了什麼?

  隊列里沒有人回答連長的話。

  你確實不知道少了什麼,藍藍的天上白雲飄,太陽依舊掛在腦袋頂上。

  嘿嘿,你們沒有發現,這幾天天上少了飛機麼!

  連長神秘地露出一絲笑,旋即又板正了臉。

  你這才恍然地憶起,這些天頭上好像真的沒了嗡嗡聲。

  你聽師部的一個老鄉透了點兒氣,最上面似乎是有個什麼人跑了。這事不讓說,師參謀長開完會回家給老婆說了幾句什麼,立刻被停了職。你算算那時間,差不多就是在黎小荔和韋貴雄跑的那幾天。

  連長宣布命令,你們部隊將接管附近各個機場,封鎖跑道,禁止起飛。違禁的飛機,起飛一架,打落一架……

  聽完這命令,一種熟透的恐懼從深層綻裂開,於是你像石榴一樣傻呵呵地咧開了嘴,再也合不上。

  你是第一次進機場。

  開進去的時候,你的半自動步槍上了膛。你覺得你在槍膛里憋得很,一不留神就會大叫大嚷著跳出來。

  每一條跑道都堵上了高炮牽引車,隔一段距離擺一輛,像是飛機們要參加跨欄賽。

  37炮、75炮們全都脫掉炮衣,赤裸著膀子,嚴陣以待。

  你看到一群飛行員走過去了,你想到連長的那個湖南湘潭老鄉也該在隊列里。他那次到你們連給連長老婆賀生日時,你對他那張王心剛一樣英俊的臉留有深刻的印象。你真不敢想,37炮彈打上去會是什麼樣。

  太陽曬著你,你有點兒噁心,有點兒眩暈。

  你望望那邊的停機坪,一群銀色的大鳥棲在那兒,仿佛那邊是過冬棲息的湖。

  黎小荔要走,韋貴雄要走,那個什麼人要走。它們都要飛走,要飛,要飛,要飛……

  抬起頭,你忽然在天上發現了目標!

  「飛機只要一分鐘就過去了,」——你想起連長說過的這句話。

  誰敢貽誤戰機?!

  發現目標,距離兩千一,速度一百五……

  你呼喊著,指揮你們班的那門37炮3二桐搖動手輪,腳踩變速踏板,拼命地打著方向機。五炮手韋蒲塘和大寶飛快地裝彈——「嘭」,那是一聲槍響。

  在最後一刻,你沒有發出開炮命令,卻用半自動步槍打傷了你自己。

  當年十二月,你提前復員。

  自傷之後,你被送進醫院,他們曾對你的身體做了全面檢查,當然包括你的眼睛。他們對你的視力如此之差大感驚異。

  他們認為當時你也許什麼都沒看到,也許,看到的只是一隻飛來飛去的大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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