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0:38 作者: 楊東明

  那一天你看到樟木峰頂流出血來,它的大腦瓜被人開了瓢,接著轟然一聲巨響,它那笨拙的身體晃了晃,似乎要倒下來。這時候你覺得你腳底下踩的是一隻船,那船蕩來蕩去,眨眼間就要傾覆。

  李勝利。

  到。

  怎麼回事?挺胸,收腹,站穩,站穩了你。

  報,報告連長,你看那邊的山,山要倒了……

  嘻嘻。

  隊列里響起一片笑。

  嚴肅點,說什麼胡話!那邊在下雨,下雨有什麼好笑的。聽口令,立正——,正步走!

  馬蹄踏踏,一片威武雄壯。你張大口喘著,透不出氣。氣壓實在太低,你看到前面是一群濕淋淋的綠皮黑斑馬,急匆匆地不知要往何處奔。你用手拈起肉皮上濕透的軍裝扇了扇風,你知道你的軍裝後背上也布滿了霉斑,也是這副熊德性。

  一棵木棉樹向你們這裡移動,火紅的木棉花燃得人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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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棉樹在隊列前停住,你終於看清了那是樟寮村的阿瓊。

  阿瓊放下豆腐挑,扯扯紅布衫撫撫頭,站在那裡向隊列里望。

  大軍桶雞(同志),連長桶雞(同志),二桐在哪裡?哪裡找二桐?

  阿瓊突然上前抓住連長的衣袖。

  哎哎哎,同志你這個女同志,我們正在出操麼,有事下來談。

  冤枉,你們冤枉人吶連長桶雞!二桐那天晚上找我去了,就呆在我屋裡。我就是證據,這就是證據——阿瓊一手擂著胸,一手嘩地抖開一條花床單,讓它像面旗幟似的飄。

  連長挨了一槍似的,張大嘴愣在那裡。

  隊列里竟然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笑。

  阿瓊——二桐從連隊旁邊的屋子裡衝出來,後面跟著個滿臉張皇之色的兵,他用手拽著二桐的軍裝後擺,半自動步槍倒滑下來,槍管在地上劃出一串跳跳躍躍的火星。

  眾目睽睽之下,他們緊緊抱在了一起。

  立正!解散——連長揮揮手,趕羊一般趕走了自己的部下,把阿瓊和二桐一起帶進了連部。

  你後來終於知道二桐那天晚上是去了阿瓊那裡,阿瓊就是在那天晚上向二桐提議要他復員後在樟寮落戶的。當地的年輕男人多偷渡去了香港,二桐這樣的男子無疑是不可多得的寶貝。

  阿瓊那天離開你們連隊時還悄悄交給了你一本普希金的詩,說是黎小荔讓她帶給你的。在印著《致凱恩》的那一頁里,夾著張紙條,上面寫著,「想不想走,找我。」

  那張紙條把你燙了一下,你當時就把它撕得粉碎。也許這裡的知青都想偷浚到那邊去,可是作為軍人你絕不會做叛徒。那一整天你都有點兒魂不守舍。就在那天下午天開始下雨。那雨一股子銅腥味,好像剛剛刷過舊炮彈殼。黃昏的時候,你想請假去服務社可是找不到班長,據說他已經去了那裡。

  你正無聊地摳鼻孔時,韋浦塘匆匆地帶著連長和指導員來到你們班宿舍,打開了你們班長的小戰備包。那小包-打開,在場的人全驚呆了,一條條女人的胸罩、褲衩什麼的,都露了出來。

  看什麼,都走,都走開連長皺著眉,和指導員一起卷著那戰備包回了連部。

  他們一離開,韋浦塘便得意洋洋地講起他怎麼發現了班長的秘密。他說他想找班長的那本《豪言壯語錄》用一用,那上面有很多精彩的話,他想拿來寫到人黨申請書里。在班長的床頭和挎包里都沒有找著,他就想到了班長的戰備包。

  嘩,韋貴雄那裡的女人寶貝真多,我一眼就認出那條花褲衩和胸罩是掛在連部旁邊那條鐵絲上的啦。

  韋浦塘眉飛色舞。

  你冷冷地掏掏耳朵。要達到「一眼認出」的境界殊非易事,那想必要千盯百看,才有可能眼熟能詳。

  你想等班長回來看他講些什麼,可是他從團部服務社被直接叫到了連部。據說他喝了不少酒,無論連長和指導員問什麼他都是笑。離開連部十分鐘後他就失蹤了,直到第二天晚上炊事班才發現他們少了一條衝鋒鎗五十發子彈還有四顆手榴彈!

  廣西的十萬大山里出土匪。

  又要開始剿匪了,你在雨里一邊走,一邊恨恨地想,他媽的韋貴雄這個廣西人真能生事。

  連長就在你的旁邊走著,那把五四式手槍早已從槍套里抽出來,握在手裡一甩一甩的,嚇得你心裡隨著一跳一跳。你想那子彈必是已上了膛,他這麼投人地恨惱著,一不留神就會在你的身上鑽出個洞。

  你知道這次抓捕韋貴雄是一次大規模的行動,整個軍區都被驚動了。這裡毗領港澳,據分析韋貴雄很有可能「挾械外逃,造成惡劣的政治影響」。軍區下了命令,不能活捉,就擊斃。交通要道和港口全都封鎖檢查,並且調集了大批民兵和友鄰部隊一起搜山。

  你們團負責的是樟木峰西北坡,到達山腳的時候忽然命令停止前進,原來是軍區來了人要統一對各部隊協調指揮。你在草坡上坐著,只聽到一陣陣車笛聲響起,從公路上開來一大排吉普車。透過吉普車的前窗玻璃,你隱隱約約地看到一個赫然的身影,那身影挺得筆直,腦袋頂到了窗玻璃的上沿。你看了不由得讚嘆,首長真魁梧、真威風。

  吉普車開到你們身邊停住,這時你才看清原來每輛車的前排座上坐的都是一隻大警犬。那些警犬豎著尖耳,吐著長舌,煞有介事地將兩隻前爪搭在前扶手上,像是在參加重要會議。

  第一線搜索由警犬帶路,隨後便是拉網一樣的大部隊。你是第一次爬樟木峰,這架山遠遠地看上去一片蔥綠,像是裹著一層薄薄的絨毛。等鑽進去你才發現那絨毛竟是遮天蔽地的馬尾松、橡木、黃柚之類的大樹和高可沒人的野草。你們一路蹚過去,那些蛇、兔、獾、野羊、野雞、狐狸什麼的和數不清道不明的野鳥便驚恐地躥出來,讓你不由地想到拉網捕魚的情形。

  剛剛上到半山腰時,天就黑了下來。雨下得不十分大,但是風卻颳得猛。天上望不到絲毫星光,照明用的手電筒又少,你們便幾乎完全是依靠聽覺互相聯絡。奇怪的是你那時視覺似乎格外敏感,二桐說他眼前黑糊糊一片,你卻看到了穿著衣服的樹長著頭髮的草還有漫天旋飛著的靶那紅色的粑心在一跳一跳地搏動。

  啪勾——那是帶著哨鳴音的槍聲,你的心和手都不由自主地抖起來。

  仿佛是林濤的吼叫,滿山都響起一浪接一浪的歡呼,抓到啦,抓到啦!……

  你於是停住腳,長長地舒口氣,心裡說不出是輕鬆還是沉重。

  你想既然有了結果就該撤下,可是你們找不到排長,排長也找不到連長,你們只好坐在樹根上原地待命。

  不久,確實的消息又一波一波地傳來,剛才只是打死了一隻野羊,提高警惕,繼續搜查。

  啪勾——在山的另一側又響了一槍。

  如此那般,又是一場實實的緊張和虛假的興奮。

  三番五次,你被人扯緊了放鬆,放鬆了扯緊,變得極度疲乏,極度虛弱。

  那時已經到了樟木峰頂。

  這裡的林木更深,山石更大。沒在草叢裡,就像沉淪在深潭裡,有一種幽閉的恐慌感。你把雙肘緊夾在腰際,那枝半自動步槍便像個嬰孩似的被你摟緊。

  站住你悚然一驚,那喊聲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這一次你切切實實地聽到雜沓的腳步聲了,刷刷的是草被踏倒噼噼啪啪的是樹枝被折斷……

  站住!——你也跟著喊。

  噠噠噠——一串曳光彈嘯叫著從你的頭頂飛過,在你不遠處的趙二桐嚇得頓時撳滅了手電筒。

  這是沖峰槍韋貴雄帶著一隻衝鋒鎗和四顆手榴彈韋貴雄他媽的開槍啦他打槍和打37高炮一樣准打落過三架老美的飛機上次全連步槍射擊考核只有他和連長打了優秀……你腦袋裡亂糟糟地趴在地上,這時你忽然清楚地看到了韋貴雄跑動躍起的身影,那影子就是在左前方的兩棵大樹之間。他無數次地教過你匍匐前進和躍起衝鋒的單兵作戰動作,你太熟悉他那熊一樣勾起的背和鴕鳥一樣伸展的。

  啪啪啪啪你的身體感到一陣陣的撞擊,完啦完啦,你頹然地等待著隨之將至的疼痛C好哇,打死啦打死啦。

  你聽到二桐狂喜的叫喊聲時,你才知道方才是你開了槍。你恍然地憶起在鄉村過的第一個革命化春節,你帶著土槍去打兔子,二桐和他家那條小花狗一起跟著你,你轟然一聲開過槍後他也是這麼狂喜地邊跑邊喊著。

  你雙腿癱軟地站起來,要去看看戰果,這時左左右右前前後後又響起一處處槍聲一處處歡呼聲,讓你不禁大生疑惑,再弄不清怎麼會有那麼多的韋貴雄!

  拿著手電筒的二桐在那棵老橡樹下哇地怪叫一聲,一屁股坐下再起不來。你跌跌撞撞地奔過去,立刻看到了黎小荔那張失去血色的臉。她那長長的眼睫像濃重的陰影罩在下眼瞼處,鼻骨尖得像要捅穿那張薄薄的皮。手電筒的光束溫柔地照在她的胸前,你看到了五個散布的彈洞,排列得猶如旗上的五顆星。

  小荔!一-你拋下槍拼命地晃著她,她就把她的血染在你的身上,使你變紅。你茫然地捶著你的頭你的眼,你不明白你平時根本就看不清目標這次怎麼會打得這麼准。

  衛生員衛生員——你背起開始涼下來的屍體亂竄著,腳下不時地踏上空罐頭盒、剩麵包、破塑膠袋和鋁水壺。

  你事後才知道,那一晚部隊搜山碰巧搜到了躲在山頂準備偷渡香港的十幾名廣州知青。在混亂中打死了兩個,打傷了四個,其餘全部被捉,無一漏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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