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4 08:30:35
作者: 楊東明
團保衛股長找你談話時你心裡像做賊似的咚咚亂跳。你那天晚上看電影的時候,離開過隊列麼?沒,沒有。你的前面是誰?劉、劉進寶。你的後面是誰?趙、趙二桐。請你回想一下,在看電影的過程中,他們是不是一直都在隊列里?好像是,唉,我實在是記不清楚了。
你望著保衛股長那列寧一樣的大腦門,不由地想到這樣的腦門裡一準都裝滿了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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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好好想一想。
你就要坦白了,你覺得和那大腦門連成一體的眼睛早已洞察一切。然而就像不知輕重的孩子要試試電門是否有電一樣,你也想試試他是否無所不知。是的,他們都在隊列里。你如是說。
好了,你可以走了。
你離開保衛股長時渾身輕鬆,你覺得你戰勝了他那雙洞察一切的眼睛。你一再地安慰自己,你並不曾欺騙組織,二桐只不過太拉了一泡屎,一泡臭屎是不應該換來那麼可怕的罪名的。
保衛股長一個一個和連里所有的人都談了話,據說這是一種排除法(排查法)。總之這樣就能連環相套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關於保衛股長到你們連蹲點的原因有三四個版本,一說看電影那天晚上連長帶隊走了,蓮嫂喝多了酒一個人關著燈在屋裡睡覺,這時有人摸了進來摟著她又親又抱第二種說法是蓮嫂的酒喝得並不多當有人摸進來時她十分清醒地立刻開燈可是燈不亮原來那人一進屋就把燈泡摘掉了,蓮嫂要喊可是喊不出聲那人用褲衩塞住了她的嘴,然後就是把她那個那個啦?,第三種說法依舊認定蓮嫂的確喝多了酒,竭多了酒的女人心裡就不老實,是她自己把那人引進屋裡引上了床,連長看罷電影要繼續作戰一摸一拭才發現問題,一巴掌下去蓮嫂只好坦白……
你先是傾向於第三種說法,你覺得若不是女人自己開放門戶誰又敢在老虎嘴上拔牙。後來你在水塘邊偶然見到蓮嫂那雙失神的眼睛和血色全無的面孔,你頓時相信了前兩種而隱隱地希望當時的情況只不過是第一種。
你後來懷著臨盆女人要把孩子生下來的急迫和痛苦,要和二桐談談。你想問清楚,他那泡臭屎究竟為什麼拉了那麼長時間。
二桐二桐,你那天晚上——呸——二桐不屑地啐出一口濃痰,掉頭而去。
好像那晚上拉臭屎的是你而不是他。
你從五花八門的傳言中漸漸理出了故事頭緒,那天晚上只有三個人沒有去看電影,二班副和他們班的一個戰士在連隊站崗,一班長在一號水閘值勤。一號水閘正在開機排水,一分鐘也離不開人。而二班副他們倆坦白他們只站了一會兒崗就鑽到伙房下象棋了,整整賽了十五盤中間誰也不曾去尿一泡尿。看電影的隊伍里只有趙二桐離開了一個多小時,那麼長的時間,干那件事是綽綽有餘了!
保衛股長的排除(排查)法還真靈。
全連的目光都盯著二桐了,不管他走到哪裡人們都會在背後竊竊私語指指點點。你留意到他的眼白里布滿紅絲,走起路腳步細碎腦袋前勾茫茫然像只偷了油吃下不來燈台的老鼠。他那副神態整個就是一份自供狀坦白書,可是他卻冥頑不化對抗到底守口如瓶。
那一天下午輪到你上崗,你抱著那支半自動步槍在連部附近走著,忽然你聽到連部的房子裡有人吵架。保衛股長的湖南腔聽起來像是唱花鼓戲二桐則高亢地唱著河南梆子。
趙二桐你給我坦白吧現在還不說是想抗拒從嚴呢。邵股長你別給俺來這一套你搞逼供沒有好下場。哼哼哼我可以告訴你我搞案子的時候你還在光屁股爬著玩尿泥你以為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人民戰士有高度的警惕性你的行蹤早就有人揭發了看電影時你離開了一個多小時到底是幹什麼去了?俺早講過俺拉屎去了管天管地管不著拉屎放屁。哼你說你把屎拉在大操場東北角那棵木棉樹根下了我們去勘察過那地方二十平方米之內只有一攤干屎經檢驗那屎起碼也在一個星期以上……
全連的人差不多都聞聲而出,不遠不近地圍在連部旁。連長董湘民氣得把兩手亂揮。趕麻雀一般地喊,幹什麼,幹什麼,走開,都走開!
麻雀們就飛得遠一些。
哨兵當然應該忠於職守,你扛著槍依舊在那裡踱來踱去。你那時腦袋裡亂糟糟的,你回想著二桐所有能記得起來的劣跡,他十六歲時就在稻場上和女人們滾著玩,乘機摸過女人的奶子,足見不是個好坯。
你這樣亂想著時二桐走了出來,他雄赳赳氣昂昂,像唱著「帶鐐長街行……」
李勝利同志請你來一下。指導員在門內向你招招手。
進去後你才知道要找你談話的是保衛股長。李勝利同志,組織上交給你一件很艱巨的任務,那就是監視趙二桐。組織上已經基本掌握了他的情況,可是他還在頑抗。他的情緒眼下很不穩定。很可能發生政治事故,你必須密切注意他的行動。
一聽政治事故,你的心頓時像手榴彈掛上了弦。你一到部隊就聽說了一樁政治事故,有個哨卡的戰士因為多年人不了黨提不了干,就乘著全連出操的時候鑽進工事裡架起機槍向指導員提條件。結果死傷了好幾個人才制服他。二桐這傢伙也會來這一手麼?
保衛股長看你不住地倒吸氣,便拍拍你的手背,疲憊地笑笑說,別太緊張嘍,我們這樣做是為了對他負責,也對別的同志負責。我已經給你班長打了招呼,別的工作不給你安排,你就監護著趙二桐——當然,要做得讓他不知不覺。你特別要注意他接觸武器的時候,在必要時,也允許你使用武器。
你踽踽地從連隊往外走,這時你突然看到二桐就站在你的前面,他那小光頭竟然是他爹掛在房樑上灌臘肉的豬尿泡,兩個豬蹄子一晃,突刺,刺!——你趕忙把槍一橫。
往哪兒刺往那兒刺?記好啦,以後下崗就收刺刀。
連長早把你的半自動步槍擄在手裡,咔的一聲把刺刀折攏來。
是。
你一個立正。再抬頭看時,豬尿泡和豬蹄子都不見了。你揉了揉那雙富於創造精神的眼,又甩了甩那雙冥冥中不知是誰在指揮著的手,這才感到身上涼津津的,不由得暗自慶幸方才沒有在連長的肚皮上戳出個洞。
那一晚你瞪大眼睛躺在蚊帳里。
你先是聽到韋浦塘的鼾聲,那調門十分的尖,有些像他們廣西那個劉三姐在唱山歌。繼而是大寶用鼻子吹口哨,接上去是保民拉二胡,二桐的床板吱扭吱扭的,響一陣,停一陣,像是一隻狗獾試試探探的想出洞。你竭力屏住氣,一動不動地躺著,你這時才發現原來一動不動竟比動來動去累得多。
那該是後半夜了,你的眼皮粘在了一起。
就在那張眼皮上,你忽然看到了二桐的臉。你悚然一驚,抬起頭。淡淡的月光里,有一個變形的黑影在緩緩地移動,那果然是趙二桐。
二桐無聲無息地一晃,消失在門口,不好,這種時候他溜出去想幹什麼?你緊張地跳起身,抄起放在身邊的半自動步槍就要跟出去。
那槍卻像掛在樹杈上似的被扯住。回過頭,你看到了韋貴雄那張陰沉的臉。把槍放下,沒那麼多事,當心走火傷了他。
你無言地執行了班長的命令,放下槍趕忙追出去。二桐的身影在甘蔗林邊閃著,讓你不由地想到徘徊在鄉間荒墳坡上的遊魂。
那黑色的遊魂鑽進了甘蔗林,你深吸一口氣,像潛進可怖的湖潭裡一般也跟著潛進去。那水陰森森的,你什麼也看不到,耳邊只有嘩嘩的響聲。
眼前再亮起來的時候,你發現你已經站在了甘蔗林的另一端。湖水在月光下猶如無數的碎玻璃片,二桐一動不動地蹲在湖邊。他又在拉臭屎麼?
你隱在甘蔗林里,目不轉睛地望。
二桐猛然站起來,向湖水裡縱身一躍。
不好,他要自殺——那念頭燎了你一下,你知道二桐不會水,跳下去必是去尋死。二桐,二桐,幹什麼你——你徒勞地狂喊著,瞄中水裡那個扑打著水花的黑影跳了下去。你柔軟的肚皮正砸在他堅硬的腦袋上,你哎喲一聲捂住肚子時,二桐的兩條手臂卻像鋼索一般地攀纏在你的脖子上。
二桐二桐我來救你——你拼命把脖子往上伸。二桐並不應答,雙手卡得你透不過氣,儼然一副以死相拼的架勢。他的頭就抵在你的胸口,你聽得到他那咕咕咚咚酣暢淋漓的喝水聲。二桐二桐你千萬別想不開,犯了錯誤也不至於死呀——二桐冥頑不化地只管將你往水裡拖,你措手不及地連喝了幾口水,這才想起聽人說過救人時若被抱住了就該一拳把被救者先打昏然後再他媽的說救命的事。於是你狠狠地向二桐揚起了拳頭,你覺得眼下已到了保衛股長說的那種「必要時」——二桐沒容得你先動手,把身體一下子全壓上來。你眼前黑著,一邊往肚子裡灌著水,一邊往腦袋裡灌著亂七八糟的念頭:完了完了全完了……你覺得屁股挨著了什麼,下意識地一蹬腿,竟站了起來。
你和二桐面對面地站著,那水原來只到你們的肩胛骨。
二桐,我向毛主席保證,我沒給保衛股長講過你任何事。勝利哥,俺也向毛主席保證,俺沒幹過那件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