灑而不脫 一

2024-10-04 08:30:45 作者: 楊東明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擁有我,我擁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離開你,去天空翱翔。外邊的世界很精彩,外邊的世界很無奈。

  當我覺得外邊的世界很無奈,沒有人還會耐心地等著我。每當夕陽西沉的時候我總是在這裡恨著你。

  老天爺一個勁兒地飄著雨,沒有人,等著我的歸期。

  我愛唱流行歌曲,儘管我這人並不流行。妹妹她們嗤著鼻子笑我,八十老太打油布傘,連人帶傢伙都過時了。

  妹妹她們才灑脫,壓根兒就不認憂鬱這個詞。所以,每當我哼著被我篡改了歌詞的這首歌,她便說我整個兒一股霉味兒。

  說的,「老天爺個勁地飄著雨」,哪有不發霉的。

  當初,上大學的時候,我可是我們班女生中最灑脫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擁有雷老師,雷老師也擁有我。那可不是隨便就能擁有的,那時候,幾乎全班的女生都覺得雷老師這個世界很精彩。他個子很矮,臉黑,眼睛閃閃的,眉毛濃得攪不開。他第一次進教室時,下身是一條窄窄的牛仔褲,上身是一件寬鬆牛仔服。牛仔服上綴滿了銅紐扣兒,望上去星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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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鈴聲響過了,全班的同學都已安安穩穩坐好。他好像是最後—個偷偷溜進教室的學生,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沿著課桌之間的走道兜了一圈。我覺得他的樣子挺逗的,就撩了一句:「喂,你是哪個班的?找不到自個兒的小板凳吧……」

  他嘻嘻一笑,極灑脫地一甩腦袋,把額前一綹黑亮的頭髮送到大耳朵後邊,輕捷地登上講台。

  「剛才那位女同學,問我是哪個班的。我就是這個班的,我的名字是——」

  他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兩個字:「雷鐸」。宇很瀟灑,像他整個人一樣。

  一個男同學打趣:「唔——雷鋒哥兒們!你可以下台了,我們的老師該來嘍。」

  他直起身,像十月革命的列寧一樣,擾起雙臂,把雙手的大拇指卡進兩肋旁的衣袋裡,疾速地踱過去,又驀地踱過來。

  「首先,我要指出,這位同學像攻打斯莫爾尼的克倫斯基一樣犯了過於自信的錯誤。『鐸』不是『鋒」『鐸』沒有鋒刃,它是大鈴。

  「其次,我要在這裡告訴大家,從今後,我將給你們講授世界近代史,並擔任你們班的輔導員。」

  那一堂課,他講了些什麼,我全沒聽進去,眼前只燦爛著牛仔服上的銅紐扣兒。

  他與通常的教師們不同的,不僅是身著牛仔服。教師們大多是「磁帶」式的,滿堂背講義。他卻分明是「茫水」式,衝出河道,四處泛濫。

  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是舊式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中最徹底的一次革命把路易十六推上斷頭台……這些在初中和高中便成了耳熟能詳的經文,真怕他再叨叨地念。

  他叨叨地,講的全是路易十六那位「押宮」夫人的宮幃秘事。奧國公主,和親遠嫁,騎馬跳舞,身陷囹圄,魂喪斷頭……

  馬克思主義是怎樣誕生的?下酒館,鬥劍,寫情詩,俘獲特列爾城裡的美人燕妮……

  日本的明治維新。維新派在婦女問題上的偏見,武士大久保利通是典型的大男子主義,蓄歌妓多人。寫有情詩入歌曰:「窺君不語含羞意,始信無言勝有言……」

  我盯著他那雙陷在深谷里的大眼睛,用全身心感受著他那迷人的宏論。這便是「窺君」嗎?我只願是我--個人在窺,而其他的女生都閉上了眼睛。

  他一定發現我在窺他,於是就挑戰地直視著我。我膽怯地退卻,把腦袋藏在書的掩體後面,透過書縫瞄準他,我偷偷地發射了多少子彈也打不死他,只在他嘴角打出一片深槽樣的笑紋。

  晚上回到宿舍,通宵的話題都圍繞著姓雷的,「狐狸」、「狗熊」全都興奮不已,連最愛睡覺的「貓咪」也沒有一絲睡意。

  熄燈以後的「臥談」最肆無忌憚,黑暗遮住臉,白天不敢說的話,此時都說了出來。

  「哎,咱班這雷老師,魁梧得像個小板凳!」

  「狗熊」表達視覺評介。

  「真能泡,滿嘴酸湯。」「狐狸」發表味覺感受。

  「嘻,『鐸』就是大鈴!那嗓門,還真亮哎。」「貓咪」談出聽覺體會。

  「聽說,雷老師去年才畢業留校,還沒有Many呢。」

  「怪不得,瞧他看人那眼神,整個一搜索隊。別雷鐸了,雷達掃描。」

  「喲,他看你了「我看他了。不是在課堂上聽講嘛。」

  ……

  我無心參加討論,只懶洋洋地躺在床上,默默地體味。終於感到不像話,終於聽得不耐煩,故意打起哈欠,長長地拖腔拖調說:「哎——,睡覺了,睡覺——」

  女伴們忽然全噤了聲我想像出黑暗中盯著我的一雙雙眼睛。

  「喵嗚——,『死覺』!」

  「貓咪』』出著怪腔。

  「嘻嘻,哈哈——」

  她們一齊笑起來。

  我覺得這是在笑我的。

  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慍怒了。

  雷會唱歌,唱出的聲音像打雷。

  他還會彈吉他,雖然彈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但吉他一響,歌聲一起,便有許多外班級的同學來看。有這麼一個輔導員老師領著排練節目,他們似乎都很眼熱。

  全校「五?四」聯歡會,各班都要出節目。我是班級的宣傳委員,被雷率領了一個多月。那段時間裡,我是他吉他上的一根弦D我們的節目得了二等獎,他請了大家的客,卻悄悄對我說,在某種意義上,這榮譽屬於兩個人。

  他興猶未盡,再接再厲。中秋節,學校里沒安排什麼活動,獨獨我們班級安排了:篝火晚會。

  貼在深幽幽天穹上的奶白色的月亮挺誘惑人的。

  大家一路唱著嚷著往「愛情高地」走。

  「愛情高地」就在校園後面,那裡是什麼朝代留下的一段舊城牆,如今只蜿蜒著一道長長的髙土坡。土坡上長滿了密密的槐樹林,學校里的哪個女生和男生Love了,就會人約黃昏後,鑽進那槐樹林裡去。高地的外側是一片片相連的荷塘,波光水影,搖曳生輝,使這「愛情高地」別有一番情趣。

  傍著荷塘,我們在「愛情高地」上點起了火。

  樹枝有些潮濕,雷半蹲著吹火。火苗跳起來時,我看到他的臉是金色的,輝煌極了。

  團團圍坐在篝火旁,等著無邊的夜色降臨,心頭升起一種恬靜的溫馨。月光淡淡,心思寧遠,離家羈游中的佳節聚會讓人愈發親近起來。

  表演節目,雷點將,要「狐狸」朗誦詩。她紅著臉,顫顫抖抖地背她自己寫的詩《致「愛情高地」》。雷帶頭鼓掌叫好,她愈發勾著頭。

  討厭狐狸」的媚態。

  有男生演了雙簧之後狗熊」跳新疆舞,居然很精彩。

  我忽然有些坐不穩。

  同學們點將,要雷唱。

  雷撫響吉他,說嗓子啞了,只能給人伴奏。「狐狸」就扯著「貓咪」,要她配一個!

  我嗓子發哽,鼻子發酸,直直地望著雷。

  雷恰恰地也望著我,「屠晴唱吧。我跟她配合得多,免得露怯……」

  我的心像一根柔順的草,隨著這句話,向他依偎過去。

  吉他響了,我唱他愛聽的那首歌。

  「你是我池塘邊一隻醜小鴨,你是我月光下一片竹籬笆,你是我小時候夢想和童話,你是我的吉他——」

  雷用低低的胸音追了上來。

  「你是我夏夜裡一顆星星,你是我黎明中一片朝霞,你是我初戀時一句句悄悄話,你是我的吉他——」

  水塘。月光。夢想。童話。星星。朝霞。初戀時的悄悄話……

  我自己陶醉了。

  唱完這支歌,我看到雷的目光像月光一樣柔和。

  「狐狸」「狗熊」,可憐的「貓咪」!哪怕今夜回到宿舍,你們罵我一宿「壞兔子」,我也認了。

  我的眼睛再也離不開雷。

  跳集體舞的時候,雷逕自走過來,扯起了我的左手。

  篝火。樹影。池塘。明月。笑聲。歌聲……所有的一切都從我身邊消失,只有格外敏銳的感覺集中在雷握著我的那隻手上。

  他的大拇指在我的掌心裡輕輕摩挲著,似在說著無限情意,無盡話語……

  於是,回到宿舍後,我一整夜都翻來覆去,和我的這隻手說著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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