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2024-10-04 08:30:08
作者: 楊東明
後來,被提拔的是軍代表。由排長升做了指導員。
後來,黃姑娘仍舊在農場呆著,一直呆到了退休。
黃姑娘本來可以在果園的小屋裡住著,安度晚年的。可是她想到大哥的小兒子述志,早就想進城。於是,黃姑娘就給他辦了過繼手續,做退休頂替子女,進農場當了工人。
述志住進小屋來,黃姑娘就回了大黃家灣。哥哥嫂子們都留她在自己家住,黃姑娘想起那年住大嫂家的事,就拿定主意要有個自己的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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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姑娘沒有錢,當然蓋不起房。她早看中了村茶場的兩間屋,就央人租了住。村茶場就在村外的半山坡上,有幾百棵老茶樹,那兩間屋原本就空廢著,黃姑娘每月出價兩塊錢,村里就同意了。
屋子太破,哥嫂們看不下去,一起動手幫她修了修,且將她塞在箱底的那些獎狀什麼的都翻出來,高高低低地掛了滿牆。讓外人看到,這個老妹妹也不枉在外面混了一場,算得上衣錦還鄉了。
黃姑娘孤身一人在茶山上住。和她來往走動的,也多是些孤人。老姐妹閒來無事,便相約著去拜木蘭山。此時的木蘭山,雲明寺大殿重修過,金碧輝煌得很。
黃姑娘在各處一一看過,轉到一堵牆前,再也挪不動腳。那一堵牆上浮雕著數不清的男男女女,有的揚著拂塵,有的捧著玉瓶,有的踏著祥雲,在那山上站,往那水上走,向那洞裡行。黃姑娘就遙遙地想起幾十年前在庵子裡,姑子講過的菩薩領引的話。黃姑娘辨不出這些是哪路神明,但想必都是在前引路的了。黃姑娘真恨不能此時就跟過去,隨了那些仙人走。
黃姑娘站在這裡,越發覺得自己老了,辭世托生也就是近在鼻子眼前的事。瞧瞧在這世上,辦什麼事都是講個有先有後,有親有疏的,菩薩領引想必也是一樣。這些天天在寺里敬著她們的人,必排在先,院外人自然在後。就是寺里的,也講那職位高低,資格深淺,輪出順序來。如此這般,自己將排在何處……
這樣想了,黃姑娘就火燎燎地找那寺里的住持,講往年上過山的資歷,央求將自己收落進寺里來。住持卻不屑地翻翻眼,說是進寺要經具里批准的。
黃姑娘往縣裡跑了幾趟,沒能跑出結果來,黃姑娘就想起畢大姐。托人寫信去,求她設法給縣裡打招呼。畢大姐很快寄來一百塊錢,要她安排好自己晚年的生活,那信卻是批評她的。說她一直是先進分子,沒想到思想竟這麼落後。希望她能繼續革命,保持晚節。
黃姑娘四下靠不上,只有靠自己。便想要在自己屋裡塑個像。無奈大黃家灣一帶的泥瓦匠不過能砌個灶搭個房,木匠們也就是鋸個棺材打個櫃,塑神像的事無人能拿得下。
黃姑娘天天念叨著,那神像就自己鑽了出來。
快過年的時候,大塘半幹了。村里派人拉大網,要捕些魚。收網的時候,覺得那網格外重,喜滋滋地以為是條大魚,就小心地慢慢拖。及至拖上來,才看出是個破神像,斷了一條腿,渾身糊著黑泥,眉眼看不清。捕魚的啐一聲「倒霉神」,撲通一聲,將神像又扔進塘角里。
有人逗:「扔啥哩,黃姑娘正找不到。」
捕魚的就笑:「叫她來抱哇,歸她了。」
好事者果然跑去告訴黃姑娘,黃姑娘聞訊,心急火燎地奔到塘邊。隆冬天氣,塘面上浮著薄冰,有寒風尖叫著掠過,塘埂上的衰草俱低了頭。黃姑娘環顧四周,問那捕魚的:「師傅,神像哩?」
捕魚的又冷又累,正沒好色,就回一句:「毛神在塘里蹲著。」黃姑娘賠著笑,央求道:「大哥,幫忙拉一網。」
捕魚的正懶得動,又怕掛破了網,怎肯幹這種事,便指指塘角說:「方才拋在了這裡。水又不深,想要,自己下去摸。」
黃姑娘用石子兒投了那塘角,將鞋脫了,又猶猶豫豫穿上。這會兒,塘埂上聚的人多了。冬閒無事,這怕不是一齣好戲麼?
有人撩逗說:「下呀,下呀。拜佛還得上西天哩,瞠水算個麼!」眾人就起鬨:「神跑了,神跑了,還不快摸……」
黃姑娘咬咬牙,衣不脫,鞋不甩,徑直往塘角里走。
水果然不深,只及腰以上。黃姑娘站穩了,把身子慢慢蹲下去,在水裡摸索。寒風凜冽的水面上,只赫然地露著一顆頭!
眾人就發一聲喊,「好呀,好——」
那顆頭受了鼓勵似的,慢悠悠在水面上游弋。
「哎,這邊,這邊。」
頭便向這邊來。
「唔,那邊,那邊。」
頭就往那邊去。
然而,神並不露面,依舊在水裡躲著。
頭長長地吸了口氣,猛然沉下去。再出來時,濕淋淋的灰發和濕淋淋的面孔異樣地展示著,眾人便呆住。
這樣地浮起又沉下,就有人忍不住喊:「算了,算了。出來,快出來!」
黃姑娘在水下,已凍得半僵,戰戰慄栗地欲上岸去,可突然想起雲明寺的那堵牆,自己拜不到神,誰來領引啊?!便索性將身子沉下去,俯在塘底摸。
耳朵里悶悶地堵著,再聽不到塵世間那些喧鬧。睜開眼,就見四圍混混沌沌,做蛋青色,萬物皆似有似無,似是似非,全然別一番天地。黃姑娘恍惚間,就覺得有人領著路,正向那來世走。腳下一滑一滑的,步入那新境去了……
昏昏然中,果然望見前面有神。斜側著,似要閃躲開去。黃姑娘急切間,忙忙地伸出手去摟。及至摟在懷裡,喜極而叫,塘水早呼呼隆隆地灌進喉嚨里。
這邊塘坡上,看熱鬧的人許久不見黃姑娘露頭,就有些疑。突然看到塘底咕咕地冒些氣泡上來,就叫著「不好」,紛紛下塘去摸。
七手八腳地將黃姑娘扯上岸,從肚子裡空出許多水。黃姑娘弱弱地「唉——」一聲,睜開眼望。
眾人便鬆口氣:「不礙了。」
黃姑娘怔怔地望著,說出的第一句話卻是:「我那神像哩?」
有人就笑:「還惦著那毛神?看不就在你懷裡。」
黃姑娘這才低頭望,神像果然就在自己胳膊里,猶自抱得緊。
出水這神像,黃姑娘後來從河口鎮請了一個泥瓦匠,用水泥補好了那斷腿,就供在自家小屋的桌子上。有人看過,說是菩薩的哥哥,也是菩薩。
黃姑娘孤零零地過了那麼些年,小屋裡忽然又多了個人,仿佛頓然將清冷掃了去,生出許多暖意來。
人老了,瞌睡就少。將明時醒轉來,再睡不著,就盤起腿和「哥哥」說話。
「哥哥」,曉得五嫂不?五嫂蠻漂亮,人也能做,生娃娃生不出,早早死了。五嫂最可憐兒——「哥哥」,曉得畢大姐不?畢大姐好功勞,一窩伢,自己吃不進嘴,人又忙。可憐兒——「哥哥」做了孽贖得不?兔子該找我討債了,我敲它們腦殼,它們疼得顫。可憐兒——黃姑娘這樣和「哥哥」說著話,再不覺得悶。「哥哥」最體貼人,什麼話都聽著。
「哥哥」最好。
黃姑娘說夠了話,就走近前看「哥哥」。「哥哥」麵皮黑黑的,濃眉毛,圓眼睛,絡腮鬍子,大耳朵,端端正正的一條男子漢。黃姑娘心下就模模糊糊的,覺得這男人靠得住。
從左邊望時哥哥」在笑著,黃姑娘就忍不住用手在臉上摸。
從右邊望去,「哥哥」卻繃了臉,威嚴成要熊人的爺。黃姑娘就軟了腳,禁不住去跪。
黃姑娘便覺得「哥哥」的脾性摸不透,愈發地敬起來。
有老姐妹們來看黃姑娘,自然要領了看「哥哥」。
黃姑娘指了指那像:「觀音的哥哥,大哥菩薩,手裡拿著寶器哩來的人是個行家,仔細看了,笑著說:「觀音有個麼事哥?這不是藥王爺麼!你瞧他手裡捧的這家什,是個湯藥罐子。」
黃姑娘再看時,果然像個罐子。於是大喪氣。
被人說破了這層,黃金便失了色,黃姑娘就失了神。怔怔地坐著望,有心砸了它,卻又不敢,且又捨不得。
轉念再想想,疙瘩就自己解開了。管他是個誰,必然是個神的,不然前人怎會給他塑了像?既是神,必有神力。別人能拿拂塵、樹枝、瓶子,他為何拿不得藥罐子?偌大一口塘,自己竟將他摸到了,緣分必然就在他身上……
黃姑娘便依舊稱他做「哥哥」。
依舊每日裡和他說話。吃飯時,先盛一碗擺在桌上給「哥哥」再端一碗,就坐在桌前吃,儼然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