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4 08:30:05
作者: 楊東明
有黃姑娘在,畢大姐家沒有一個人得浮腫病。黃姑娘自己卻得了,住了醫院才好。
畢大姐感嘆地說,這個家,全虧了有紹六。要評支前模範,她可是大功臣。
何廳長想把「功臣」安排好,就讓黃姑娘去農學院附屬農場當了工人。農場有畜牧站和果園,黃姑娘分在果園裡。
果園裡一年四季最熬人的活是看果子。夏末初秋,蘋果樹上的青果子發了黃,三五里都能聞到香,饞鬼們就循著香氣來,偷那樹上的果子。看果園的人就成夜成夜不得睡。
蘋果園三面都圍著鐵絲網,一面臨著大魚塘,也算得上夠保險的。無奈卻有些好漢們趁著夜色泅水過來,用褲子裝了蘋果,然後紮緊了,馱在肩脖上再遊走。果園只好按地段派人,分兵把守。
黃姑娘是女人,本來可以不守夜。她見人手不太夠所以自願報了名。
那天晚上,黃姑娘拿著手電筒扛著大木杈在果園裡巡夜,老遠聽到塘坡那邊嘩嘩的水聲響,就輕手輕腳挨過去捉俘虔。月光下,望見黑影爬上來往蘋果林子裡鑽,黃姑娘立刻亮起電筒,跟在後面追。
追到跟前,那黑影好像在樹後靠了靠,等黃姑娘用手電去照,卻是只見樹幹不見人。黃姑娘猜測那賊必是上了樹,燈光便往樹冠上掃。晃動間,果然映出一張猴子臉。
「下來!」黃姑娘厲聲喝道,「要不然我用木杈打了!」
「哎,別,別,別——」聲音十分尖。先有褲子掉下,人再順著樹幹往下滑,竟撲通一聲摔在地上。
黃姑娘看清楚了,原來是個光屁股的半大孩子。黃姑娘下意識地去扶。「摔疼了嗎?偷蘋果——」
男孩子一骨碌爬起來,望望黃姑娘,不十分怕了。
黃姑娘這時板起臉,一副執法如山的樣子。「有規定的,偷蘋果,捉住了,罰兩塊錢!」
男孩子搔搔頭:「你搜吧,沒錢。」
「沒——」黃姑娘並不去搜,光屁股上面只套件小背心,自然不像是藏著錢的。
黃姑娘撿起那要拿來裝蘋果的褲子,「沒錢先押褲子。回去討到錢,再來換回去。」
男孩子聞言,如脫鉤之魚,急急地走了。走不遠,卻又轉回來。「回來搞麼事?」黃姑娘問。
男孩子可憐巴巴地說:「光腚回家,爹揍。」
黃姑娘想想,可也是。便把褲子給了那男孩。
男孩覺出這老姑姑可欺了。走不遠,再度轉回來說爹讓偷蘋果賣,回家沒有蘋果沒有錢,還是打。」
黃姑娘有些無措了:「那,咋個辦?——」
男孩子涎著臉,把手伸到她面前,學著她那山里人腔說:「你把錢,你把錢——」
黃姑娘嚇得往後倒著步,兩手緊緊捂著自家衣袋說:「沒得錢,沒得錢。你走,你快走!」
孩子索性一屁股坐在蘋果樹下,做個死活不動彈的討債鬼。
黃姑娘只好無可奈何地相守著。這樣呆著不動,只怕別處有了賊若去了別處,孩子或許正好在這邊偷……思來想去,總覺不是個法子。
於是,黃姑娘問那孩子:「你要多少錢?」
「五塊。」
「沒得那多,沒得那多。把一塊,把一塊你……」黃姑娘口氣幾近求情了。
頑小子得了一塊錢,才走。隔日,又來。再往後,竟帶了伴兒的。黃姑娘被弄得怕,只好求告領導,另換他人了事。
眾人知曉了,都搖頭。說是人不能太好,太好,就無用了。
然而,黃姑娘後來還是很有用的。
那年夏天,雨水大。黃昏時分,剛停了場雨。黃姑娘在屋裡悶得透不出氣,便出來順著大魚塘的埂岸走。走著走著,忽然聽到水響聲。留神看,原來是塘埂漏了個缺,水正在往外流。黃姑娘就想到要去堵。
黃姑娘空著手,便四下里尋土塊、磚塊、石塊什麼的。塘坡下正好有大土塊,黃姑娘躬下身子掀。不料雨水早將土塊泡軟,這麼一搬全散了,就水呀泥呀土呀地弄了她一身。黃姑娘心下有些氣惱,又尋那磚塊來,向缺口處狠狠砸。磚塊太小,砸下去就淹在了泥水裡,全然無濟於事,黃姑娘愈發心頭堵得慌。站在塘埂往遠處望,見槐樹下有塊大青石,便蹣跚著搬了來。待上了塘埂,已氣喘吁吁了。搖搖晃晃地把石頭往缺口處填,腳下一滑,雙腿一軟,身子和石塊一起撲在了泥水裡。
這一下摔得重,黃姑娘一時起不來,且心裡氣呼呼的,賭恨著索性不起。農場的軍代表黃昏散步,也在塘埂上走,就把這感人的場面看在了眼睛裡。
軍代表很感動。到處找英雄,到處找模範,英雄模範不就在我們身邊麼?農場正在組織「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講用團」,軍代表便要黃姑娘參加。
準備講用材料時,軍代表問黃姑娘:「那天晚飯後,你為什麼要出去呢?」
黃姑娘說:「下了雨,屋裡悶。」
軍代表蹙蹙眉,黃姑娘心裡就有些緊。
軍代表又問:「你當時想過,塘里有什麼嗎?」
黃姑娘覺得好奇怪,這個軍代表,還不曉得塘里有啥東西?「有魚、蝦,還有泥狗子哩……」
黃姑娘說完,軍代表沒講話,只是用手指在自己領章上撫著,像是擔心那兩面紅旗沒掛穩。等把紅旗摸夠了,軍代表又問:「你堵水時,啊,搬那石頭重不重?你當時想,它像什麼?」
黃姑娘吃勁兒想想說:「重,扯不動,像扯老牛腿哩。」
軍代表忍不住咧出個笑,搖搖頭又問:「我見到你時,你為什麼趴在水裡不起來呢?」
見軍代表笑,黃姑娘又輕鬆了:「泥巴滑,摔惱了我,懶得起來。」
軍代表認真地斂了笑,背起手在屋裡走。黃姑娘便不安地低下頭,像是犯了大錯誤。
軍代表心裡很犯愁,黃紹六這個女同志,是老職工了,人是很好的。只是覺悟仍舊停留在樸素的階級感情上,沒有上升到應有的思想高度,應該耐心幫助她。
軍代表坐下來,重新啟發她。
「你慢慢想一想,下過雨,為什麼要出去?風雨那麼大,會不會有電線斷了,房子漏了,國家財產受損失——」
黃姑娘是明白人,軍代表這樣一點撥,便明白該怎麼講:「雨大了,國家財產受損失,放不下心麼。」
「對,對,」軍代表頻頻點頭,「那水塘里——」
「有好多好多魚,都是國家財產囉。」
「是呵,是呵,」軍代表見黃姑娘打中了紅靶心,高興地搓著手掌說,「那石頭,像什麼呢?像不像炸藥包,黃繼光——」
「知道,知道,黃繼光、董存瑞、劉胡蘭。」黃姑娘搶著說了。她要讓軍代表明白,這些她早曉得。
「黃繼光為什麼不起來,你為什麼不起來呢?」
「保衛嘛。黃繼光不起來,我也不能起來……」
軍代表滿意了。他親自代筆幫黃姑娘整理了一份講用材料,印發上報了。可惜的是,黃姑娘識不了幾個字,講稿只能做擺設。試講時,黃姑娘站在台子上,貓扯線坨坨,越扯越沒完。
軍代表在台下直嘆氣。
黃姑娘很難過,覺得辜負了人家的好心意。吃不香,睡不好,琢磨著如何把困難克服了去。黃姑娘記起往年大黃家灣會唱戲的四嬸,自家的名字認不下,整本的戲文卻記下了,都是讓人教,教一句,背一句。黃姑娘於是也請人念,將那整本材料都背在肚子裡。
稿子長,大段與大段之間的順序容易混,黃姑娘又費心思將每段的意思編成三個字。為什麼出去?因為惦著國家財產——「想財產」。如果不堵魚塘,會有多大損失——「算算帳」。我是國家的主人——「做主人」。回憶舊社會的苦——「過去苦」。想起英雄的榜樣——「堵槍眼」。魚塘水深有危險——「四五丈」……
這些三字短句串起來,倒也上口。想財產,算算帳,做主人,過去苦,堵槍眼,四五丈……黃姑娘翻來覆去越背越熟。那講用效果也越來越好。在農場各分部講過,又到全系統去講,還被市里請了去,照了許許多多和首長們的握手相。
農場裡的工友們都猜,這回她怕是在場裡呆不久,該提拔提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