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0:02 作者: 楊東明

  五哥有時也提著禮,到何廳長和畢大姐家裡去拜望。五哥忘不了人家安排自己參加工作的大恩德,拉完屎不擦腚,五哥不是那種人。

  

  何廳長和畢大姐於是知道黃姑娘上了木蘭山。

  何廳長背著手,頻頻地在房間裡踱著步:「一個老工人,老模範,在寺廟裡當……唉,政治影響多不好,畢大姐幾乎掉了淚:「人家那時拚死拚活掩護了咱,如今弄得這麼可憐。紹六的事,我不能不管!」

  於是商量了,把黃姑娘接到家裡來。糧食再緊張,有孩子們一口飯,就有黃姑娘一口飯。

  畢大姐是組織觀念很強的人,通過組織與那邊的縣委聯繫上,縣委專門派了人,將黃姑娘接下山。黃姑娘到畢大姐家裡時,畢大姐專門開了家庭歡迎會,要大家都把黃姑娘真正當做是家庭成員之一,團結互助過日子。

  畢大姐的這個家,此時人數已頗為可觀了。上有何廳長的爹和畢大姐的爹,下有男男女女七個接班人。那時在蘇聯有規定,生夠十個孩子的女人授予「母親英雄」的光榮稱號。同志們開玩笑,畢大姐生七個,不夠英雄,也夠好漢了。

  何廳長和畢大姐都是為國事日夜操勞的人,家事無暇顧及。

  畢大姐的父親病倒在床,孩子們又小,只有雇保姆做家務。前些時雇的一個保姆,人還算能幹,只是手腳不大幹淨,竟偷走了何廳長的一條毛褲和畢大姐的一件泡泡紗短袖衣。

  黃姑娘是經過革命戰爭考驗的立場堅定的同志,畢大姐大可放心的。待黃姑娘住下來,漸漸都熟悉了,畢大姐就把每月的工資如數交給她,一應後勤工作,全由黃姑娘操辦料理了。

  說起來,何廳長也是高級幹部,然而,家裡開支卻月月緊。何廳長行政十級,每月工資兩百出個頭。畢大姐十四級,每月一百二。扣除水電費、房租、老爺子藥費之類的雜支,十二口人平均生活費不足二十五元錢。那時候,省委食堂一兩一個的小白面饅頭在市場上賣到三毛錢了,家裡月月要買高價糧,黃姑娘來當這個家理這個財,算盤須打得十分緊。

  何廳長抽菸,不過是黑紙封包的「金鐘」、「黃金葉」。間或拿出一盒白錫紙包的「三門峽」、「前門」,亦不過是裝門面,招待招待客人罷了。畢大姐這家的財政預算里,有何廳長抽菸這一項,卻沒有何廳長老爺子抽菸的錢。可是,老爺子的菸癮比兒子的菸癮還要大。何廳長孝順,自免不了私下裡偷偷把自己抽的煙,一盒兩盒的塞給老爺子抽。畢大姐一發現,就吵吵嚷嚷地叫:「抽,抽,把幾個錢都點了吧!一大家子人要吃飯哩!」

  何廳長這時並不言語,只讓菸頭一紅一紅的。

  老爺子只望兒子過得好,怕媳婦和兒子鬧氣,就弄了個菸袋鍋,四處撿菸頭,剝出菸絲來抽。老爺子眼神差,撿菸頭並非容易的事,一天到晚佝著腰低著腦袋,在大院兒里轉,好像丟了金丟了銀。捏起菸頭時,怕人看見,縮頭縮腦的,像是做賊。

  做賊終有失手的時候,那一日竟讓畢大姐看見了。畢大姐並不和老爺子吵,回家關著門與何廳長開座談會。

  「咱們這種人,要注意各方面影響的。」畢大姐嚴肅得很。

  「怎麼回事?」

  「有些事情我們不能做,有些事情我們的親屬也不能做!」「有話就說嘛。」

  「你得說說你父親了,他滿大街撿菸頭……」

  何廳長不出聲,把手裡的菸頭狠狠摁死在煙缸里。

  畢大姐把嗓門稍稍往上提:「他這樣也太失身份了。知情的說他個太儉省,不知情的還不說我們「行了!」何廳長把菸灰缸當個手榴彈摔。

  畢大姐是臨危不懼的,她態度強硬地說:「你發什麼脾氣?講道理嘛。這還不是為了你父親好?他有氣管炎,不抽菸行不行!」「不抽,不抽!媽的!我不抽了,你來抽!」何廳長大光其火,將柜子里的兩條煙又擲過去。

  黃姑娘急忙過去拉架,何廳長就氣呼呼獨自鑽進內屋去。

  中午果然戒了煙,而且戒了飯。

  晚上,畢大姐買回新菸灰缸來,飯也是她送進內屋去的。何廳長吃了飯,又抽菸,是畢大姐親手劃的火。

  何廳長和畢大姐心裡都不難受了,黃姑娘心裡卻仍舊替他們難受。

  何大哥好大的功勞好大的官,還得為這種事糟心。自己連這芝麻事都幫不上手,不是白呆在大哥大姐家吃飯麼?嗜,丑不過是撿菸頭,要丟人我去丟,哪能讓老爺子丟哩。

  黃姑娘就留意,他們住的這省人民委員會大院兒里,有一座大辦公樓。大辦公樓的二樓有個大會議廳,白天晚上的總是有會開。開會的幹部坐那裡,都是開煙開茶哩,菸頭還能少得了麼?

  畢大姐就在這樓里當著一個處長,上上下下的人都很熟。黃姑娘很快就和二樓打掃衛生的雜工夏媽搞熟了,時常到她那間放雜物的小屋去坐。黃姑娘摸准了,打掃會議室差不多都是在晚上,收拾利索了,白天好再開會。

  黃姑娘到時就去夏媽那兒嘮閒話,夏媽說:「黃姐,你坐著,我去打掃了。」

  黃姑娘即刻站起,一邊說著:「我去搭把手,閒著也是沒事。」一邊就端起臉盆隨夏媽往會議廳走。黃姑娘每次都去收拾桌面上的茶杯和菸灰缸。茶杯都放在水桶里去洗,菸灰缸一個個在臉盆里倒淨了,就堆出半盆底菸頭來。黃姑娘說是去倒,卻進了廁所,把菸頭都裝進牛皮紙文件袋裡。

  辦公樓既然是辦公的地方,黃姑娘每次出入都穿著在工廠時做的那套卡其布列寧服,手裡提著個公文包,乍一看也是個來辦公事的人。那公文包是何廳長用舊了淘汰下來的,黑顏色,四周有黃色的銅拉鏈。舊牛皮雖然十分硬,且又起些毛,然而並無疏露之處。那裝了菸頭的文件袋,就放在公文包里。

  有一天,辦公廳的副主任對畢大姐說:「老畢,你們家那保姆真不錯,總來幫助打掃衛生做好事。同志們都說,該貼個大字報表揚她。」

  畢大姐聽了,惟點點頭,不知黃姑娘在搞什麼名堂,心裡就存了意。隔日,晚上加班起草文件,果然就見到黃姑娘沒提菜籃子,卻提個黑公文包,像模像樣地從辦公大樓里走出來。

  猛不丁撞上畢大姐,黃姑娘想躲,已是躲不開了。

  畢大姐迎住說:「紹六,沒在家裡呆?」

  黃姑娘就說:「嗯,這陣子閒。」臉卻紅了。

  畢大姐疑疑惑惑地伸出手,一把拿過了那公文包。待打開看了,卻輪到她自己臉紅。趕緊合了那包,擺擺手,只說個「快回去」。

  打從黃姑娘在辦公樓里上了班,何廳長兩口子再沒為煙的事吵過嘴。

  黃姑娘在何廳長家主政,當家理財,煙的問題和吃的問題比起來,是小事一樁了。何廳長一家有老有小,老人有病,孩子都是正長身體的時候,每月只吃那點兒定量糧食,確實讓人憂慮。那時,到處都流行營養性肝炎和浮腫病,每天清晨起床,畢大姐都要挨個兒捉住孩子的腿,用指頭按,看有沒有小窩窩。然後是翻眼皮,檢查眼白是否泛黃。

  大院兒里有個小灶,何廳長可以去吃,家屬卻不能。星期天賣水煎包,餡里有肉的。一兩兩個,每人四兩。何廳長就把自己的那一份端回來。七個孩子每人搶得一個,小七貪,再抓起剩下那個,張嘴先咬一口去。畢大姐火了,「饞,你爸爸的呢!」一掌打過去,小七就哭,何廳長就吵。黃姑娘趕忙抱起小七到院子裡哄。

  黃姑娘就琢磨如何給家裡弄點兒肉吃。

  獵當然養不得,黃姑娘想到了養兔子。

  屋後有幾個大坑D那年說要防備飛機撂炸彈,布置家家戶戶挖防空洞,畢大姐的幾個孩子就挖井似的挖了幾天,挖出那些坑來,人跳下去,剛剛露出半個頭。

  黃姑娘弄了對兒兔子放進去,兔子就打起了地道戰,四通八達地掏出些小盆口大的洞穴來,卻又條條都通著枯井底。小兔子善解人意,黃姑娘每次揭開枯井的蓋,叫幾聲「兔,兔——」小兔子便聞聲而出,豎起前腿,翹首盼望。

  黃姑娘便和兔子說話:「吃飽,吃飽。」兔子銜了扔下的草和樹葉,小豁嘴就不停地一撮一撮地吃,間或抬起頭望,眼珠如石榴籽一般晶亮,黃姑娘就坐著捨不得走。

  兔子長得快,生得快。生出的小兔子長大了,老兔子就到了該吃的時候。

  養熟的兔子溫順,黃姑娘抱在懷裡,娃一樣乖。

  孩子們在廚房裡興沖沖喊:「殺兔子啦——」

  黃姑娘忽然哆嗦起來,把兔子抱得愈發緊。然而,這頓晚餐又不能不做。緊緊地抱了之後,終於騰出左手,去抓兔子耳朵。兔子信賴地眨著紅眼睛,毫無掙脫之意。

  耳朵一掂起,兔子便呆在那裡,小尾巴和小腿縮攏起來,眼皮眯細著,莫名其妙地向黃姑娘望c黃姑娘抬不起拿著擀麵杖的右胳膊。許久,猛然閉了眼,喊一聲「做孽呀——」那擀麵杖就落在了兔子頭頂。

  那聲喊,如呼救一般悽厲。

  木擀杖敲在兔子腦袋上,像敲木魚聲。黃姑娘緊緊閉著眼,敲一下,念一句「做孽」。兔子也閉著眼,一下敲打,便疼得一陣哆嗦一陣抽。人也就跟著哆嗦跟著抽,仿佛這人和兔子是連作一體的……

  孩子們終於喊:「死了死了,蹬腿啦。」

  黃姑娘這才睜開眼,望見那松垂的兔子腿,自家的腿一軟,就跌坐在地上。渾身上下,已是汗津津的。

  晚黑躺在床上,呆望著走道里小燈投來的黃黃的光,就想起木蘭山上燭光昏昏的庵堂。姑子說過,要一生行善的,這番卻作了惡。沉沉地合上眼,聽到「嗦嗦」的聲響,是兔子在洞裡爬出要草吃,前腿騰起來,瞪著石榴籽色的晶亮的大眼。兔子被提著耳朵吊起來了,棍子打上去,閉眼縮腿,四肢亂抖。豁豁嘴顫著,叫出的卻是人聲!黃姑娘嚇慌了,忽然有棍子向她打來,躲不及,正正地敲在頂門心處,黃姑娘「呀——」地驚叫一聲,醒轉來。

  腦門正中一脹一脹地還在疼,分明是被敲著了。黃姑娘便定定地駭住!

  果然報應。

  聽到那喊聲,畢大姐就過來問。在大姐面前,黃姑娘無法說清「報應」什麼的,憋急了,才低聲說道:「大姐,我這心裡,過不得呀——」

  一語未了,竟抱住畢大姐哭起來,弄得畢大姐只好守在她床邊,直等她又睡了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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