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0:12 作者: 楊東明

  黃姑娘在大黃家灣住著,總覺得自己為大黃家灣做的事情太少。

  大黃家灣的東南繞著小南河,河不寬,半河水,半河沙。水淺的時候,河裡有青石階子,一個挨一個,人能跳著走。漲了水,就得從村北繞道上公路了。黃姑娘小時候眺石階子,跌在水裡過。如今老了,河裡還是那些石階子,黃姑娘就想該造一座橋,讓後人不再跳。

  黃姑娘從記事起,大黃家灣村里就是一條紅泥巴路。晴天盪一身土還好說,最怕下雨天,泥巴攪滑了,一走一個跌。如今灣里有人有錢了,手扶拖拉機、小四輪滿處跑,各走各的掙錢門路去,將泥巴路軋得愈發爛,卻沒有一個想到要修修路的。黃姑娘就想到要修修路,讓後人不泥腳。

  山上有石頭,黃姑娘每次下山,都要挑兩塊下來,堆在小南河岸邊。然後,再挑河灘里的沙子。村里人看到黃姑娘歪歪斜斜挑著石挑著沙走,就問:「黃姑娘,挑那幹麼事?」

  「修橋哩,鋪路哩。」

  眾人就掩嘴笑,這老婆子,痰迷了。閒出毛病來,活動活動筋骨,出出邪哩。

  黃姑娘挑的沙子在村口大白果樹下堆成堆,準備堆多了,再一段一段地撒開,鋪那路。不料每次那沙堆剛積成形,過一夜便沒了,連白果樹下的地皮也鏟下一層去。黃姑娘只好再重新挑。七八天,堆成堆了,一夜又沒了影。三番五次,黃姑娘便生了氣。

  不好去村里跳著腳罵,黃姑娘就問「哥哥」。「哥哥」什麼也不說,只是笑。

  黃姑娘便自己滿村走著,四下里看。村里蓋屋的正多,鬧不清是誰用了那沙。

  黃姑娘索性不堆了,將沙直接從河灘里向村路上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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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姑娘一天到晚地將沙子從村東南往村西北挑,那沙子路便不知不覺地由西北向東南延伸開去。住在村西的人漸漸享受到沙子路面的好處了,下了雨,路面再不泥濘,水都流在新開的路溝里。去塘邊挑水吃,再不怕腳下滑,將一桶水晃做半桶了。

  曉得那鋪了沙的好處,人都爭著讓先給自已家門前鋪。村治保主任和會計家門對著門,各有幾尺長的拐彎路通到村街上。看到黃姑娘挑著沙走過來,會計老婆就把她往自己家的門口拉,說是先鋪她們家門口。治保主任老婆立刻搶出來,說是先左後右的,自己家在左。會計老婆惹煩了,一桶潲水潑過去,濕了治保主任家的門。治保主任老婆惱了,一扁擔打下去,打瘸了會計家的鴨。

  黃姑娘兩邊說著好話,答應了一邊一挑沙輪流著放,才算熄了那戰火。兩個女人各自站在家門口,親眼看到黃姑娘挑往左邊,再挑右邊挑完右邊,再往左邊。然後,兩個女人臉上都帶著笑,一齊夸黃姑娘行事最公平。

  村長家的女人好,黃姑娘挑沙挑到她家門口時,她老遠就在門口站,親親熱熱地招呼說:「黃姑姑,屋裡歇。」

  黃姑娘被讓進堂屋坐了,村長女人又端了茶說:「快喝茶,辛苦了。」

  「不辛苦。」

  「你看你,一天到晚修路,很累吧。」

  「不累的。」

  黃姑娘聽了這些話,心裡就很暖。不由得想起在工廠時,節假日義務勞動,廠長去慰問。

  慰問完了,村長女人也跟著出去,拿著鍬,修修自家門口那段路溝。再往前,就不幹了。自然,那都是該黃姑娘幹的事。

  黃姑娘工作效率不高,幹活很慢的。有時候,挑著沙在村路上慢慢走,碰到人問:「喂,什麼時候修到我們那兒呵?」

  「快了,快黃姑娘就惶惶地垂下頭,踉踉蹌蹌地加快了步。那模樣,好像十分內疚,欠了人家什麼似的。

  那村路確實修得慢,黃姑娘幹活也確實慢,一年四季,她就那麼蝸牛似的蠕動著。她腦袋上永遠扣著一頂破斗笠,腰背駝著。雨天,雨水淋在背上;風雪天,雪片落在背上;三伏天,毒日頭曬在背上……

  那脊背就有些奇怪地癢。

  每日挑完沙鋪了路回得家來,黃姑娘必用長柄竹搔手去那背上搔。就覺得先是一陣癢了,又是一陣疼待疼過了,又是一陣癢。癢中有疼,疼中有痒痒即是疼,疼即是癢。日子也是這樣,每曰累散了回屋,吃也吃得進睡也睡得香,端的是苦中有樂,樂中有苦樂即是苦,苦即是樂了。

  自此,每天躺在床上搔背,便成了黃姑娘人生一大樂事。

  忽然有一天,那背上腫起來。

  黃姑娘用鹽水洗,洗不消。裡邊跳跳的,有兔子在蹦。黃姑娘就駭,想是兔子來討債了,愈發下力地鋪那路。

  整條村路由紅變黃的時候,黃姑娘趴在床上再不能動。

  背上的腫破著,流出白的、紅的和烏的。鄉里醫生來看,說是生了「搭背」,也叫毒癰。鄉里人得了它,十有八九是要死的。

  黃姑娘住進縣醫院時,哥嫂和村長都去了。黃姑娘喘著氣,已沒了動彈的力氣。村長在黃姑娘床邊坐,黃姑娘就拉拉村長的手。村長會意,俯下身,聽黃姑娘在耳邊說:「呆下,莫走……」

  村長曉得有事,等哥嫂一干人走時,自己就留下來。

  黃姑娘望定村長,指指枕邊的包楸卷。

  村長忙打開,見是一雙女人的棉鞋,皮子做的,從未上過腳。村長不解,拿在手裡讓黃姑娘自己看。

  黃姑娘說:「……摸,摸——」

  村長在鞋面上摸了,才往鞋裡摸。一摸,摸出了兩千多塊錢。黃姑娘眉眼上掛出些笑,喃喃說:「這錢,哥嫂侄兒們,都不曉得……」

  村長將頭橫著搖搖,告訴黃姑娘,他也不會讓人曉得的。

  黃姑娘又說:「唉,這輩子,路是修了的……」

  村長將頭豎著點一點,告訴黃姑娘,大家不會忘,不會忘。黃姑娘就接上:「可惜了那橋,這錢,修橋,修橋——」

  那語氣,很有些臨終遺言的味道。閉了的雙眼角,掛滿淚。村長也揉了眼,才將錢和鞋一起收起來。

  晚黑回到家,村長女人翻出那鞋,便嚷嚷男人做事好沒臉,霜還沒打哩,就早早給野女人買了棉鞋。村長大耳摑子打過去,抖出那錢來,說是開春正好給兒子娶媳婦。女人先是喜過,後有些怕。黃姑娘這人,七分是人,三分是神了。昧心用她的錢,使不得。

  村長哈哈笑。天王老子的錢也敢用,啥時候了,還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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