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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大浪淘沙

2024-10-04 08:28:07 作者: 劉慶貴

  汽車吼叫著離開戈瑪牧場。黃嘉冰仰起頭,望著漸漸退去的素娜麗花,連同她旁邊的胡楊、紅柳、蒙古包和羊圈,直到看不見……

  黃嘉冰惆悵地轉過身來,一一看過車上的諸葛瑗媛、桂懿香、蓋世華和闕昕飛。看得出,諸葛瑗媛今天特別亢奮,臉上紅撲撲的,嘴上笑眯眯的,此時她正在緊緊地拉住黃嘉冰。他會心地朝她笑了笑,也用眼睛傳遞著自己的信息:你放心吧,今後我和你永遠在一起。黃嘉冰又將目光轉向了桂懿香和蓋世華。他倆也變了,桂懿香由一個整天嘻嘻哈哈無憂無慮的姑娘,變成了一位成熟的少婦。臉上少了些天真的幼稚,多了些成熟的皺紋,但那雙迷人的眼睛,還是和過去一樣閃亮有神。她旁邊的蓋世華,還是一副高傲的模樣,頭髮不理不梳,顯得有點雜亂但又不失其特立獨行的樣子。再看闕昕飛,在黃嘉冰的印象中,這位班裡最小的同學,性格內向,少言寡語。現在臉曬黑了,手變粗了,就連那副眼鏡也由過去的米黃色換成了棕黑色,看上去更加老成了。不過,透過他的眼鏡,黃嘉冰隱隱約約看到他的眼神里有幾分憂鬱……

  汽車在戈壁灘上狂奔。酒喝得明顯過量的闕昕飛、蓋世華和桂懿香早就眯著眼睛進入了夢鄉。諸葛瑗媛也眯上了雙眼,但她沒有睡,此時像過電影似的,一幕幕地回憶起她和黃嘉冰的交往和情誼。今天見面,當哈德林娜對素娜麗花介紹自己是黃嘉冰的女朋友時,她特別注意到了黃嘉冰的表情,開始有一絲絲驚詫,但隨後就顯露出滿臉的幸福,看得出他默認了。想到這,她眯著眼睛笑了,笑得很美很甜。

  此時的黃嘉冰想得最多。他首先想到了媽媽。他媽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致死的。死得太慘了!他又想起他爸。嗨!我為什麼攤上這樣的爸爸呢?此時,汽車一個急轉彎,一個跳躍,咣當一下子,將車上的幾個人高高地拋起來,又狠狠地摔了下去。睡夢中的闕昕飛被拋到車廂前面,桂懿香從車廂後面拋到了車子的中央,蓋世華也拋起來狠狠地摔倒在桂懿香的身上,壓得桂懿香哇哇直叫。諸葛瑗媛也被拋到黃嘉冰身上,黃嘉冰一把抱住了她。

  「娘希皮,開的什麼車?」蓋世華愛憐地將桂懿香扶起來,吐了口痰,大聲罵了起來。

  

  桂懿香用手戳了戳了蓋世華的嘴巴,嗔怪地說:「閉上你的臭嘴。這又不是北京的大馬路。」

  「那也不能把我們當豬整呀!」

  黃嘉冰望著他倆鬥嘴,笑著對蓋世華說:「狗不跟雞斗,男不跟女爭。你就不能讓著點。」

  蓋世華說:「不是我不讓她。她總是那樣,不管什麼場合,我說話她總是反駁我,哪有這樣對待自己老公的?」

  桂懿香又是一連串的反駁:「誰叫你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就像剛才,那是路不好,能怪司機嗎?」

  「怎麼不怪司機呢?要是我開的話,看到有溝溝坎坎,提前減速,趕快換檔,肯定不會這樣。」

  黃嘉冰說:「好了,好了。不說司機了,說說你們自己的事吧。蓋世華,我問你,你是怎麼追到我們班最美女生的?我記得你們倆在班裡沒搞過什麼地下活動嘛。」

  「還地下活動呢!你當班長,把我們管得死死的。記得有一次我去向一位女同學問個問題,結果被你訓了半天話。」蓋世華停了一會兒,「再說,人家桂懿香是班花,我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黃嘉冰笑著對桂懿香說:「我記得那時你走路把頭仰到天上去了,根本瞧不起我們男生。」

  桂懿香哼了一聲,說:「也不知是誰瞧不起誰。高幹子弟,又是班長,光知道訓人。你知道嗎?我們女生把班裡的男生分成了三等,一等兩名,二等四名,三等六名。你猜你是幾等?」

  黃嘉冰笑著說:「我肯定是等外品。」

  桂懿香說:「你是第一等第二名。」

  闕昕飛問道:「第一名是誰?」

  黃嘉冰搶著回答:「還用問嗎?第一美男子肯定是木林森。」

  「是的。」桂懿香扳起手指頭,數起了男同學的排名。

  「原來如此,怪不得一到部隊,你就和木林森黏糊上了。」闕昕飛恍然大悟。

  蓋世華也笑著對黃嘉冰說:「嘉冰,知道了吧。要不是木林森犧牲了,桂懿香哪裡看得上咱。」

  桂懿香一下子被他們的話挑起了早已埋在心底深處的苦痛。她狠狠地捅了一下蓋世華,說:「得了便宜還賣乖。說實在的,木林森樣樣都比你強,我為曾經有過這樣的初戀情人而驕傲。」她轉身問黃嘉冰,「木林森犧牲得很壯烈,你聽說了吧。」

  黃嘉冰說:「聽說了。他是好樣的。木林森犧牲後,我真替你擔心。」

  桂懿香說:「過去的事就讓他永遠過去吧!現在我也很知足了。別看我和蓋世華吵吵鬧鬧的,其實我們倆過得很好,有個小女孩。孩子放在我媽那裡,可乖了。今天沒帶照片來,待有空我讓你看看。」說到孩子,桂懿香的臉色立即變得陽光燦爛起來。

  「怎麼不接到身邊呢?」

  蓋世華搶著說:「想,怎麼不想。但接來怎麼辦?她和我都在小點號,又不讓接老人,我們怎麼照看她?再說,現在任務那麼緊,也沒心思照看孩子。唉!這是我們發射中心的不治之症,等到你和瑗媛結婚以後就知道了。」

  「有這麼嚴重?」黃嘉冰笑了笑說,「不說這個了。我們班的那幾個同學怎麼樣了?」

  諸葛瑗媛搶著說:「你的同學呀,兩極分化。蓋世華是我們發射團的技術尖子,技術室副主任,天天管著我。桂懿香是雷達測量團總體室主任,闕昕飛是發射中隊的中隊長。盧大捷婚後第二天犧牲了,給凌筱恬留下了一個小女孩。還記得湯司令吧?」

  黃嘉冰說:「記得。湯耀宗,副班長,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原來聽說他在通信團幹得不錯。」

  蓋世華說:「都是哪輩子的事了。後來調到通信處當參謀,在發射第一顆衛星時,立了功,還找到了一位黎族姑娘。可惜那位姑娘後來在民兵訓練中為掩護戰友犧牲了……」

  諸葛瑗媛插話說:「他愛人犧牲時已經懷孕5個月。當時,湯耀宗是凌副司令的秘書……」

  黃嘉冰驚愕地問:「他還能當秘書?」

  諸葛瑗媛說:「還是凌副司令專門挑的呢。」

  黃嘉冰說:「噢!明白了。凌副司令是看上他的文才和口才,是挑人才不是挑女婿。」

  諸葛瑗媛說:「你又錯了。湯司令後來還真的成了凌副司令的女婿。」

  「是嘛?凌芸傑眼光那麼高,看上他了?」

  「不是凌芸傑,是凌副司令的二女兒,我們的老同學凌筱恬。」

  「凌筱恬和湯司令成親了?」黃嘉冰一邊搖頭,一邊說,「不可思議,真是不可思議。他倆現在怎麼樣?」

  諸葛瑗媛沉痛地說:「結婚後,湯司令對凌筱恬可體貼了,是發射中心人人誇獎的模範丈夫。最近凌筱恬得了胃癌,到北京301醫院做手術,湯司令一直陪著。前天,凌筱恬乘凌副主任的專機回來了。忘記告訴你了,凌副司令後來當了司令,前不久調到國防科委當副主任了。」

  「凌筱恬的病治好了?」

  諸葛瑗媛說:「沒有。到301檢查,胃癌已經到了晚期。回來後我和媽去看過她,簡直認不出來了,頭髮眉毛全掉光了,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凌筱恬對她的病情都知道,但精神狀態挺好,見到我們,樂呵呵地說,我已經判了死刑,就等閻羅王哪天來叫了。還說,我生是航天發射中心的人,死也要做航天發射中心的鬼。後來又說,這輩子最對不起的是湯耀宗,我死了之後,你們幾位老同學一定要多多關照他。聽了之後,我的心都碎了。」

  聽了諸葛瑗媛的一席話,黃嘉冰說:「過兩天我們一起去看看她。」黃嘉冰感到,又一位老同學將要駕鶴仙去,心裡很不是滋味。黃嘉冰回來後的一個星期天,約了幾位老同學一起看望了凌筱恬。凌筱恬希望大家好好活著,又再次對幾位老同學說,今後要多多關心湯耀宗。這是後話。

  黃嘉冰感嘆一聲,又問起了邵紫荊和那大泉的情況。

  「邵紫荊和凌芸傑結婚了,但最終還是離了。」

  「怎麼了?」

  「說來話長。他和那大鬍子都飛黃騰達了一陣子。」接著闕昕飛把邵紫荊和那大泉在「批林批孔」中,給江青寫信的情況說了一通。「邵紫荊為了自己升官,最後竟把凌芸傑拋棄了。真不是玩藝兒,連一點人性都沒有了。凌副司令把邵紫荊從一個小破站長一步步提拔當了團副政委,最後他卻反咬一口。在批鬥凌司令的會上,他大放厥詞,大批岳父,編造出了十大罪狀。」

  黃嘉冰若有所思地感嘆了一聲:「他受『左』的影響太大了。那大鬍子呢?」

  「更慘,被炸死了。」闕昕飛說,「後來兩人都當上了發射中心的常委,邵紫荊是政治部主任,那大泉是發射團副團長。在發射第一顆返回式衛星時,也不知那大鬍子怎麼鬼迷心竅了,竟然跑到發射塔旁邊不到20米的地方看發射。那次發射失敗,火箭衛星掉到發射場。一級火箭爆炸,把他的腿炸掉了,還沒等送到醫院就斷氣了。」

  「這就是報應。」諸葛瑗媛幸災樂禍地說,「他那個熊樣,即使不死也得被清理出去。邵紫荊爬得夠高了吧,你爸回來當司令後,整頓領導班子,把那些造反上來的人一個個都清理出去了。邵紫荊開除黨籍,撤銷黨內外的一切職務,按連職轉業。」

  曾對邵紫荊略有同情的蓋世華說:「邵紫荊最後很可憐。他是一個特有表現欲的人,鋒芒畢露,處處張揚。爭強好勝是他的優點,但過頭了就成為他致命的缺點。我和桂懿香曾經勸過他,叫他把精力放在技術業務上,不要參加那麼多政治活動。但他哪裡聽得進,結果爬得高摔得重。念他是我們的媒人,我和桂懿香去看過他,還想勸勸他。但見面後,他口口聲聲說是受到黃明輝的打擊迫害,歷史會還他一個公道。看他兇巴巴的架勢,我們也不好多說什麼。後來再去看他時,人已經不知去向。」

  黃嘉冰不解地問:「失蹤了?」

  「可不。」蓋世華停了一會兒,神秘地說,「聽說到河東喇嘛廟當和尚去了,有人在那裡見過他。」

  黃嘉冰哈哈大笑:「不可思議。原來嘴上天天掛著馬列主義的無神論者,最後竟然當了和尚。阿彌陀佛!」

  闕昕飛也不無傷感地說,「我們班一起來的10個同學中,盧大捷、木林森壯烈犧牲了。現在凌筱恬朝不保夕,湯耀宗為照顧凌筱恬而心力交瘁。那大鬍子被炸死了,邵紫荊當了和尚。就剩下我們幾個了。人生短暫,過眼煙雲。所以啊,該幹啥就趕緊干,不要到臨死時才想起有哪件事還沒幹而遺憾。」

  黃嘉冰聽了闕昕飛一番高論,心中不禁升起一絲傷感。他看了看身邊的老同學,嘆了口氣說:「你們已經成家立業,就我,要家沒家,要業沒業。」

  桂懿香拉著諸葛瑗媛說:「瑗媛,聽到沒有?回去立即結婚。」

  諸葛瑗媛紅著臉說:「馬上要執行任務,哪裡顧得上結婚?」

  蓋世華說:「在部隊結婚,沒那麼複雜,兩人被子抱到一塊,就結了,來個結婚任務兩不誤。怎麼樣?我來操持。要不你總說我不關心你。」

  「說好了。」諸葛瑗媛對蓋世華說,「回去後,你就給我申請房子。」

  蓋世華說:「一言為定。」

  諸葛瑗媛乜了闕昕飛一眼,嘻嘻一笑,說:「你說了不算。人家是闕昕飛請回來的,還得看闕隊長給不給面子。」

  黃嘉冰疑惑地看著闕昕飛,問:「你請我回來?」

  諸葛瑗媛說:「最近闕隊長遇到了倒八輩子霉的事,中隊一下子報銷了17條人命……」

  「啊!「黃嘉冰驚出一身冷汗,急切地問:「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闕昕飛把最近彈藥庫爆炸,二分隊長和其他16名戰士犧牲的血淋淋慘劇,毫無保留地對老同學說了。「這是我這輩子做的一件最不堪回首、最對不起中隊的事。」

  「怎麼了?」黃嘉冰驚諤地說,「那又不是你的責任。」

  「怎麼能推卸自己的責任呢?安全措施不落實。一下子死了那麼多人。二分隊一下子全癱瘓了。」闕昕飛低下頭,沉痛地說,「要是我親自帶隊就好了……」

  桂懿香打斷他的話,說:「你總是重複這句話。說得不好聽點,要是你去,也一樣報銷。」

  闕昕飛大聲地說:「不。要是我去,絕對不會出事。」

  諸葛瑗媛勸慰說:「不用自責了。今天你不是已經把黃嘉冰請回來了嗎,你就給他交任務吧。結婚的事,我們放一放,這點覺悟還是有的。」

  黃嘉冰望著闕昕飛說:「老同學,下令吧。叫我幹啥?」

  闕昕飛眼睛裡閃動著感激的淚花,說:「到二分隊當分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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