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歧路迷途
2024-10-04 08:17:39
作者: 劉慶貴
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六上午10點25分,郗祁生從4號最後一棟樓的西門出來,繞道向北,低著頭,急步向東拐去,不一會兒就離開營區走到了一條干河邊。這是弱水的一條支流。弱水在10號以南,還是一條完整的河流,到了狼心山附近,弱水就像一個撒野的小孩,極不老實,一會兒往這邊流,一會兒又往那邊淌,有時分成幾股,有時又並成一支。到了青山頭後,更是肆無忌憚地分成無數的小支叉,其中一支就流經4號東1公里。
郗祁生走在河床上,放慢了速度。今天早飯後,指導員英勇颯鏑找他談話。指導員談話很藝術,首先肯定了他入伍後的一系列表現,歷數了他立功受獎的事跡,接著談到他遺失保密包,造成三件保密資料丟失的問題。指導員對他說,根據保密條例規定,經中隊黨支部研究,決定給予記大過處分。
郗祁生對於處分早有思想準備,按指導員的話說,認罰唄。但當他真的聽到「記大過」三個字時,頭嗡的一聲,像爆炸似的,立即膨脹起來……指導員說過,人倒霉時,放屁也會扭著腰。郗祁生邊走邊想,自己真是倒霉透了。他恨自己,聽到呼救聲後,為何多此一舉呢?但這一想法剛冒頭,又立即感到不對。一人有難,大家幫忙,何況是救人呢,這是每個有良知的人應該做的。為啥不把保密包交給岸上其他同志保管呢?他用右手敲著腦袋,自言自語說:「郗祁生呀郗祁生!歷史是不能假設的。有個偉人說過,如果人能夠倒過來重新生長,十個有六個會成為偉大的人物。但誰能倒過來重新生長呢?」
郗祁生想著想著,不知不覺走上了河對岸。他站在岸上,環視著東西南北,最後把目光停留在營區,幾棟樓房依稀可見。
郗祁生想到這,心中無名之火又翻騰起來。他放開嗓子,大聲喊起來:
「記大過,記大過!」
郗祁生發瘋似地向東狂奔而去,戈壁灘上留下了一串歪歪扭扭時深時淺的腳印,一直延伸到胡楊林中。走進胡楊林後,他脫下軍衣,提著軍帽,胡奔亂跑,最後一屁股坐在一棵蒼老的胡楊樹下。他的嗓子像著火似的,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冒著煙。他累了,走累了。人生也累了!他躺在胡楊樹下那堆鬆軟的沙堆上,陽光透過濃密的胡楊樹葉,斑斑駁駁地落到他的臉上,把他的臉塗抹得像個小丑似的。此時的他討厭陽光,討厭明亮,他用軍帽蓋住臉龐,閉住眼睛,一動不動地躺著。
郗祁生穿過時空隧道,回憶起自己二十三年的歷程:他出生於軍人家庭,在軍營長大。父親長年轉戰南北,很少管他。從小學到中學,他刻苦學習,一帆風順。報考大學時,數理化成績優異的郗祁生想報考有工程師搖籃之稱的哈爾濱工業大學,但他父親非逼他學歷史不可。父親對他說:「人生最重要的是走上一條正確道路,要走正確道路就必須懂得歷史發展規律。」他父親從鴉片戰爭說起,舉出了中國近代現代史中一件件怵目驚心的例子開導他,特別說到了他自己親身經歷的中國共產黨歷史,最後得出的結論就是「歷史不能再走彎路了」。郗祁生帶著這種神聖使命感考進了北京大學歷史系。經過大學六年學習,他由最初不願學歷史到熱愛歷史,最後感到歷史這門科學中還有不少待開發的處女地。畢業前夕,為了考察中國惟一殘存的母氏社會,他深入瀘沽湖畔一個半月,與摩梭人朝夕相處,了解他們的歷史傳說、風土人情、習俗信仰,寫出了具有獨到見解的畢業論文,發表於歷史學報上,引起了學術界極大注意,被幾位歷史學家青睞,首都歷史研究所為他敞開大門。然而,他的父親又一次打碎了他的夢想,非要他參軍不可。父親的觀點這時變了。他說,你是學歷史的,應該懂得歷史的需要就是自己的志向,現在國家最需要的是富國強軍。為此事,他和父親爭吵過辯論過,然而沒有用,父親是家中至高無上的權威,一個犟老頭,家人誰也改變不了他,誰都得服從他。就這樣,大學畢業後,郗祁生放棄了留在首都的理想單位,忍受了離開戀人的心酸,冒著專業不對口的心痛,參軍來到東風基地。到基地後,雖然有諸多想法,但他還是很快調整了心態,努力適應,嚴格按條令條例辦事,經受住了脫胎換骨的磨練。在發射中隊一起入伍的大學生中,他第一個獲得嘉獎,第一個立三等功,還提前由少尉晉升中尉。然而,現在一下子從天上跌到了深淵,真應了老子說的「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就在這時,一陣風吹過,胡楊搖晃著它的樹葉,颯颯作響,好像在向他搖頭擺手。他站了起來,伸伸懶腰,一陣連珠炮似的,大聲向胡楊發問,向蒼天道白:「我辛辛苦苦掙來的這些成績,竟毀於一旦,付諸東流。我郗祁生的聲望從此會一落千丈,還有誰瞧得起我呢?」
胡楊葉子仍在颯颯作響。突然,眼前的胡楊換成了一副猙獰的面孔,怒視他,嘲笑他。他狠狠地折下一支胡楊樹枝,狠狠地抽打著胡楊樹,大聲喊:「讓你笑!讓你笑!」
郗祁生高喊著抽打胡楊,待打得自己手軟了,才狠狠地扔掉樹枝,繼續朝胡楊深處走去。突然,前面一棵碩大無比的老胡楊進入了他的視線。這棵樹真是太老了,皺巴巴的樹皮上,清晰展現出一張老人面孔,左右兩根折斷的樹枝,像兩條斷臂痛苦地低垂於兩側。郗祁生對著老胡楊大叫:「老頭,聽到我叫你沒有?我受到了嚴厲的處分。冤啊!」
老胡楊並沒有同情他,只是眯著眼蔑視著他,嘴角還露出輕蔑的笑紋。
「你也笑我?笑什麼?笑我傻?」郗祁生仿佛大夢初醒。他頓時大徹大悟,是啊!我怎麼這樣傻呢?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我郗祁生不能這麼窩囊,我要回到首都歷史研究所去。不,不去!我要離開那個討厭倔強的父親,走得遠遠的。到瀘沽湖走婚入贅去,隱姓埋名,安安穩穩度過一生。對,就這樣。
想到這,郗祁生豁然開朗。太陽從樹縫裡鑽了出來,也顯得燦爛多了……
郗祁生立馬精神起來,他站起來,像卸掉千斤重擔似的,仰首望了望頭頂的太陽,定準了方向,邁起輕快的步子,向東南方向走去。他跨過了一條小溪,走過了一片胡楊林,仿佛進入了一個清靜無為的世界。大約走了半個小時,身上漸漸發熱,心裡又頓覺煩躁起來。為處分而離開部隊的理由充分嗎?他站住了,回過頭來,遙望西邊,好像營房就在不遠處,戰友們在門前向自己招手。他取下眼鏡,習慣地用軍衣下擺一角擦了擦,又重新戴上。他搖了搖頭,再次問自己:郗祁生,你這樣一走了之合適嗎?你這是當逃兵呀!為受個處分就脫逃?就在這時,郗祁生的身上又長出另一個郗祁生來,站在他的對面說:「人是有尊嚴的,你可以犧牲專業,犧牲愛好,犧牲愛情,但永遠不能犧牲尊嚴。」
對!不能犧牲尊嚴。郗祁生迴轉身,繼續朝東走去,又一條小溪橫在面前。他蹲在溪邊,用手捧起清清的溪水,貪婪地喝了個夠。此時,他看到水中倒影里那個戴著眼鏡的人,一臉憔悴,無精打采。他怎麼成了這個模樣?郗祁生用手指著水中的那個人,喃喃地說:「你真的要逃離部隊?多少人唉嘆過『一失足成千古恨』,《紀律條令》中規定,軍人逃離部隊就是叛逃,抓回來可要軍法重罰。」說著,他看到水中的人現出了驚恐不安的神色。郗祁生使勁用手把水攪了攪,霎時間,水中的人扭曲變形,逐漸成了一塊塊碎片……
就在這時,得得的馬蹄聲由遠而近,一位姑娘騎著棗紅馬朝他飛奔而來。還未等郗祁生完全站起來,姑娘已到跟前。
站在郗祁生跟前的姑娘二十三四歲模樣,身穿一件紅色蒙古袍,頭上包著紅色頭巾,背後拖著一根又粗又長的辮子。在她那紅撲撲的瓜子臉上,印著蒙古草原少女特有的粉紅色。兩道彎月眉毛下的一雙大眼睛,就像一潭清徹的湖水,讓人感到十分親切而又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威嚴;扁平鼻子有點小,但配在她的臉上卻特別生動調皮;嘴角微微上翹,給人以永遠熱情的笑容。讓郗祁生更為驚奇的是,好似見過她,但在哪兒呢?
倆人注目片刻,內向的郗祁生首先移開了自己的目光,身體也離開了河岸。蒙古族少女牽著馬走過來,笑著問他:「解放軍同志,你要到什麼地方去呀?」
郗祁生沒有回答她的問話,而是驚奇地問:「你叫……」
「哈——德——林——娜。」姑娘拖著長音回答,然後咯咯地笑起來。她就是額濟納旗的團委書記哈德林娜,一個天生愛笑的姑娘。
「哈德林娜。」郗祁生重複了一遍,也勉強地笑了笑,但笑得很不自然。
「你笑什麼?」哈德林娜問他。
「我笑你愛笑。」郗祁生回答說。
「現在草原興旺,牛羊滿圈,生活幸福,為什麼不笑呢?」哈德林娜撫摸著棗紅馬,笑著問郗祁生,「難道你不愛笑嗎?」
「不愛笑。」郗祁生沮喪地說。
「剛才你還在笑哪。」
「是見到你笑了我才笑的。」
「笑還要人帶,真有意思。我猜你遇到了不順心的事,對嗎?」聽得出,哈德林娜愛使用反問句。
郗祁生不想讓一位陌生姑娘窺視出自己的煩惱。連忙掩飾說:「沒有,見到你就沒有煩惱了。」
「這麼說,你還是有煩惱。對吧?」
兩年前,在飛彈試驗靶場勘察選點時,哈德林娜曾經開車帶著齊嘯天、尤金柯夫、上官彩真、王來喜等人跑遍了額濟納旗;在牧民搬遷時,她跟隨旗長、旗委書記,帶著凌利峰、王來喜等人深入蒙古包,動員牧民搬遷。那段日子令她十分留戀,更是學到了很多東西。不過自那以後,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軍人了。就在見到這位解放軍的瞬間,她心頭一震,憑她做青年工作的直覺,意識到這位軍官遇到了問題,或者有難言之隱。哈德林娜轉過頭來,主動問他:「你要到哪裡?」
「走到哪算那。」
哈德林娜用火辣辣的眼光望著他,問道:「回部隊。是嗎?」
郗祁生避開她的眼睛,沒有回答。
「迷路了。對不對?」
郗祁生看了看西沉的太陽,嘆了口氣說:「是。迷路了。」
哈德林娜站到他的對面,問:「找不著回部隊的方向。對吧?」
郗祁生再一次避開她的目光,低聲說:「不願意找。」
哈德林娜目光緊追著他的眼睛,用一股不弄清楚決不罷休的神態說:「恕我直言,你一定有心事。」
郗祁生是個極愛面子的人,他才不會直截了當回答這樣的問題呢。
哈德林娜迂迴了方向,說:「你們軍人有軍人的紀律,我不勉強你。給你唱支歌吧,愛聽嗎?」說完,也不管他愛不愛聽,就用她那美妙的歌喉,唱了一首《棗紅馬》:
棗紅馬,跑得歡,
騎馬姑娘的心飛上了天,
撥開白雲往下看啊──
看到我的情郎在弱水邊。
勇敢英俊的情郎啊,
你令我日夜思念,夢縈魂牽。
我心中的小太陽喲──
何日才能和你共枕同眠?
裊裊的歌聲,在眼前的胡楊林中穿梭振盪,仿佛每一棵胡楊的樹葉都在和著哈德林娜的歌聲摩挲有聲。郗祁生靜靜地聆聽著美妙的歌聲,默默地望著眼前的胡楊,突然發現這片胡楊和剛才那片面目猙獰的胡楊大不一樣,棵棵面目友善,樹樹展現溫柔。有的如老翁和他點頭,有的如少婦對他微笑,有的像蒼鷹向他展翅,有的像玉兔向他奔騰。不遠處,有一個美麗的少女,彎著腰肢,甩著水袖,正在婆娑起舞,歡迎他的到來。少女對面一位俊男,正在俯身彈撥琴弦,不知是為鍾情的少女伴奏呢,還是為他這個遠道而來的客人奏樂。再遠一點,兩棵胡楊的枝叉互相纏繞,交織一起,難捨難分,酷似一對相親相愛的夫妻,彎腰迎客。在夫妻樹旁,五棵胡楊牽手佇立,儼然三代幸福之家對他高喊「歡迎」。
「這片胡楊好可愛啊!」郗祁生感嘆了一聲。
哈德林娜聽到郗祁生的讚嘆聲,興致勃勃地對他說:「胡楊、紅柳和沙棗並稱額濟納旗的三寶。胡楊,面對乾旱它依然茁壯生長,烈日暴曬它卻茂盛蔥蘢,風吹沙打它仍舊傲然屹立。我們蒙古牧民稱讚胡楊說:生,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朽。」
郗祁生心裡默默地重複著:「生,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朽。」
「我們額旗有一棵胡楊古樹,高40米,樹冠30米,樹幹直徑3米,4個人才能合抱圍攏。牧民稱它神樹,年年朝拜祭祀,讓它護佑子孫,永保平安。」哈德林娜用手指著胡楊樹下的蒙古包,對郗祁生說,牧民們把胡楊當做依靠,當做朋友,當做護佑神,都在胡楊樹下安家。
不知不覺,郗祁生跟隨哈德林娜走到了一個蒙古包前。一位身穿蒙古袍的老阿媽手裡端著酒壺,迎了上來,樂呵呵地對郗祁生說:「解放軍同志,歡迎您到家做客。」說完,按照蒙古族的禮節,敬上了三杯下馬酒。
哈德林娜向郗祁生介紹說,這是我阿媽蒙格麗婭。說完,笑著問郗祁生:「還沒問你的尊姓大名呢。」
「我叫郗祁生。」
「郗祁生?」蒙格麗婭略為一驚。她慈祥地端詳著這位姓郗的解放軍同志。郗祁生被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蒙格麗婭對哈德林娜說:「你陪客人聊天,我做飯去。郗同志,你能吃我們蒙古人的飯菜嗎?」
郗祁生欠欠身,客氣地說什麼都能吃。蒙格麗婭離開後,哈德林娜領著郗祁生,圍著她家的蒙古包緩緩而行,邊走邊給他介紹她家的羊圈馬圈駱駝圈。
太陽離地面還有一丈多高,只見一騎馬男子,驅趕著羊群和十幾峰駱駝從南邊過來。郗祁生看到那位男子在夕陽照耀下,身上披著一輪金光,顯得十分剛毅剽悍。他就是哈德林娜的阿爸巴特圖魯。巴特圖魯下馬後,哈德林娜接過韁繩馬鞭,說:「阿爸,今天我們家裡來了貴客。」說完把郗祁生介紹給阿爸。郗祁生和巴特圖魯握手時,看到他那方形的臉上,長著一雙咄咄逼人的眼睛,上嘴唇留著一撮硬硬的胡茬。
巴特圖魯說了句蒙古話,隨後把羊群趕進羊圈。郗祁生好奇地看著一百多隻捲毛綿羊在頭羊的帶領下,擠著推著往圈門魚貫而入,進去以後便秩序井然地找好自己的位置,或昂首而站立,或蜷縮而臥。再看那邊十幾峰駱駝入圈以後,有的悠閒自得地望著遠方,有的趴在地下,高高仰起脖子,嘴裡不停地咀嚼著從胃裡反芻上來的草料,鼻子不時地發出哼哼的鼾聲,嘴角上流出白色吐沫。
蒙格麗婭很快就做好晚飯,有燉羊排、煮羊肉和面片湯。看得出,面片湯是專門為郗祁生準備的。按照蒙古族的習慣,主人一定要請客人喝酒。本來郗祁生不會喝酒,但豪爽的巴特圖魯非要郗祁生喝不可,在蒙格麗婭的勸說下,郗祁生喝了滿滿三杯奶酒才算過關。郗祁生今天走了不少路,中午沒吃飯,吃得特別香。
晚飯後,他們坐在一起聊天。聊著聊著,輕易不說一句話的巴特圖魯突然問郗祁生為什麼一個人跑到這裡來。雖然哈德林娜已經悄悄地告訴過阿爸阿媽,讓他們不要提這個問題,但巴特圖魯是個藏不住話的人。
郗祁生很不情願地說:「迷路了。」
蒙格麗婭嘆了口氣,說:「是啊,迷路是很痛苦的。我給你講個紅軍戰士迷路的故事吧。」蒙格麗婭抬頭望了望郗祁生,把聲音壓得很低,開始慢慢地訴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