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村記憶
2024-10-04 08:03:47
作者: 羅小衛 主編
重慶市渝中區,兩路口往鵝嶺方向,長江路猶如一條巨蟒,靠長江沿山勢蜿蜒而來。在第四人民醫院(市急救中心)處,右邊分岔出來一條路,叫健康路。兩條路呈Y型,從山腰將鵝嶺「山脈」圍成一個舌狀半島。從半島的「舌尖」,第四人民醫院往鵝嶺方向走不多遠,山頂有一片居民區,叫「國際村」。別看現在這裡棚戶林立,破爛不堪,但從國際村這個「高大上」的名字,可以想見曾經的輝煌。上世紀30年代末期到40年代中期,抗戰烽火中,南京淪陷,國民政府遷都重慶,一批友好國家駐華機構隨之遷來,盟軍遠東戰區軍事顧問團即設於此處,「國際村」因此得名。
1966年8月,我9歲,我家搬到父親單位——三十中學校在「國際村」的教師宿舍。
我的新家,正是當年盟軍顧問團的駐地。毗鄰五六棟西式建築,有三層小洋樓,也有方方正正的大洋房。外觀倒很漂亮,但用的建築材料卻相當低劣。估計當時建築物資缺乏,工期也匆忙,而盟軍顧問們又沒打算在這兒長住。我家搬進去那棟叫作「國際村39號」,當時建築已相當破舊,原本寬大的房間都被分割成了許多小間,雜亂住著十來家教職工。我家分到的這間房大約十五六個平方米,牆體的骨架是竹條編夾而成,牆面外敷「三合土」,石灰漿粉刷。牆已經有些歪斜,釘子釘進去,往往釘著裡面的竹條,顫顫悠悠地彈出來。學校派工人用厚紙板把房間隔成了兩間,外間稍大有八九平方米,一張大床,一張圓桌,一張書桌,一個書櫃,算是起居室,我和我哥哥住這屋,做飯吃飯也在這屋;裡間稍小,擺一張書桌和一張小床,我爸住。
那時「國際村」已經被好幾個單位瓜分。「國際村」山頂,俯視兩路口、長江路、健康路,遠眺長江及對岸銅元局那個山尖兒位置,有一個最能體現此地曾經作為「盟軍顧問團」駐地歷史的遺留物,一個鋼筋水泥整體澆築而成的地堡。這個地堡占地大約30平方米,空高大約2米,大半掩在地面以下,冒出地面約有半米,頂上堆滿泥土,雜草叢生,側面各個方向均有內小外大的長方形射擊孔,有暗道通往地面。
一家不屬於「公家單位」的張姓人家住在這地堡裡面。從這家人的生活狀況和口音判斷,應該是四川某縣人,不知何時何故流落到此,住進了地堡這個「無主建築」。張姓戶主是個40來歲的瘦小男人,在鵝嶺「遺愛祠」附近一家木器合作社當木匠。張木匠平時無聲無息,極偶爾聽見他吼兩聲娃兒;他女人姓文,名天玉,30來歲,高大健壯,手大腳大,面如鍋底,在我兒時印象中,「張飛」「李逵」也不過如此。文天玉沒有單位,靠給鄰居們做些挑煤球之類重體力活兒換幾個散碎錢為生。她精神方面似乎有些問題,據說受到噪聲刺激就會發作,發作時就站到地堡外空地上狂躁罵人,聲如洪鐘。有一次,她甚至在地堡周邊挖了一尺多深的塹壕,在壕溝里灌滿屎尿,以此阻止國際村的崽兒們在地堡附近玩「滑輪車」(那玩意兒確實噪音很大)。我們私底下都叫她「文瘋子」。她在這一帶的名氣遠遠蓋過了焉篤篤的張木匠,是這戶人家的實際當家人。這兩口子收入不高,女主人又有些瘋扯扯,卻生養了三男一女,衣衫襤褸渾身髒兮兮在地堡里竄進竄出。最大的那個男孩十三四歲,已經跟著他爹上班學木匠,跟他爹一樣沉默寡言,從不和我們交往,我甚至記不得他叫什麼名字。排行第二的男孩小名「光頭」,他弟弟就叫「小光頭」——重慶人叫「光頭」是帶兒化音的,「光頭兒」,但文天玉喊娃兒時卻在「頭」字後戛然而止,乾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彰顯出她的個性。
「國際村」扼守長江路、健康路兩條陸上幹道和長江、嘉陵江兩條重要水道,是沙坪壩、楊家坪「進城」的戰略制高點,地勢險要。1967年夏天,「武鬥」開始後,兩派多次在此展開拉鋸戰。每當槍炮激烈時,附近幾棟房子的居民就往文家地堡鑽。此時就成了文天玉的得意一刻,她會根據鄰人們平日與她關係密切程度,也就是叫她幹活給錢多少的程度排序,安排各家各戶在地堡里占據不同的避難席位,不另收取避難費。關係特別好的,有時還免費提供老蔭茶。進了地堡的人們,就在黑咕隆咚中密密匝匝坐著,在槍炮聲中悄聲議論著形勢。而那些對文天玉「平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的,就只能在地堡門外提心弔膽度日如年了。
地堡從「屋頂」到「牆壁」都是鋼筋水泥,屋頂上堆積著一米多厚的泥土,從射擊孔的進深看,壁厚有大約半米,又大半掩埋在地下,自然是冬暖夏涼。所以除了「躲武鬥」,地堡的又一個重要作用,就是夏天乘涼。
那時別說空調,就是電風扇,普通人家也是沒有的。偏偏重慶的夏天跟火爐一樣,山頂上又開闢成了狹長的平壩,無處蔽日遮陰,「夾壁牆」房屋,給火辣辣的太陽曬上一整天,牆壁燙得可以烙餅,活人在室內哪裡待得住。
這樣連晴高溫幾天後,大家又往地堡里跑,文天玉又開始排座次。
三十中宿舍這十來戶人家,知識分子比較集中,「牛鬼蛇神」也就比較多,那個時候都比較垂頭喪氣。雖然平時也請文天玉做點下力活兒,付款也不是特別小氣,但畢竟少於交往,並不受她待見。於是我們三十中的大人娃兒們只好自力更生解決乘涼事宜。
晚飯後,各家各戶端起搪瓷臉盆在屋前壩子潑水降溫,這叫「退涼」。待太陽落坡天擦黑,大人娃兒傾巢而出,搬出長凳,鋪上涼板,用涼水打濕帕子反覆抹,使其變涼。但涼板不是家家戶戶都有,搬來搬去也比較麻煩,於是又出現了涼棍。涼棍這玩意兒用二三十根指頭粗細的竹棍綑紮而成,平時可以沿竹棍長度捲起,用時鋪展開來,可算是「收卷式簡易涼板」。缺點是竹棍長了就軟,人躺下去,體重會壓得竹棍中間塌陷,兩頭翹起,翻身時如不小心,周邊的竹棍還可能反卷過來,夾著肉生疼。
夜深,娃兒們玩累了,都縮回自家涼板涼棍上,開始還爭吵著,嚷嚷著,一眨眼就睡得像小豬崽兒一樣。這時媽媽們會披了外套出來,坐在旁邊,用蒲扇輕輕地給孩子們打扇,爸爸們的議論聲也輕柔起來。到凌晨三四點鐘,有些起露水的意思了,各家大人回家抹了床,出來輕輕喚醒娃兒們,娃兒們就揉著眼睛,懵里懵懂地跟著大人收拾臥具,回家躺倒床上,繼續做夢去了。
1975年夏天,我高中畢業後離開「國際村」,去了我媽那邊的茶場。此後回去過幾次,但見「國際村」日漸衰敗,不復當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