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掃街」生涯
2024-10-04 08:01:47
作者: 羅小衛 主編
(一)
我父親李樹均是1936年重慶大學首屆畢業生。他畢業就進入重慶自來水公司,主要的工作就是組織工務科的員工奔忙在山城的大街小巷,安裝自來水管網,維護管道的暢通,解決偷水盜水投訴糾紛。這種工作被公司員工稱為「掃街」。
今天的人們體會不到吃水要到長江、嘉陵江去挑水的滋味。
重慶自開埠以來,雖然有長江、嘉陵江兩江環繞,但山高水低,城區飲水是很困難的,全靠挑水工送水,那時挑水工高達數萬人。目睹此景,徐悲鴻畫了一幅著名的挑水工汲水圖。可見那時自來水在重慶之金貴。
1984年前,重慶人才吃上自來水,那時的重慶自來水廠在打槍壩,主要供應七星崗以內的老城區和兩路口、上清寺一帶新城區的用水。重慶市首任市長潘文華是創建自來水廠的首倡者,山城自來水之父,留德的稅西恆先生是設計自來水廠的總負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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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七星崗城牆,朝上走,就是鼓樓巷,順著上去,就可以到自來水廠,如果走下面金湯街上去,從重慶婦幼保健院上去也可以到。
1936年7月7日午後3點鐘,李樹均第一次「掃街」,他以科員的身份帶著員工去存心堂處理水站私售自來水的糾紛——那時自來水管道沒有進入一般人家房屋裡,要吃水,要挑著水桶到水站去買。管理存心堂水站的劉樹林卻私自售水並毆打前去關閉水站的員工。這還了得,李樹均和其他人追拿劉樹林至百子巷口,才在警備部的協助下,扭送到公安局處理。重慶市第三任市長李宏錕接到自來水廠整理處處長潘昌猷(註:當時的最高負責人)的呈文後,直接向公安局長何叔衡發出訓令,要求懲辦。這樣一件「小事」,竟然是處長上呈文,市長發訓令,局長處理,就不難理解自來水那時在重慶的寶貴性了,對私自售水懲處的嚴厲了。
(二)
在抗戰時期,自來水就更為珍貴了,到1938年,日機已開始對重慶狂轟濫炸,到1939年,造成「五三」「五四」大慘案,水就更彌足珍貴了。那時李樹均已經是工程師,負責工務處工作。
日本從1938年2月18日至1943年8月23日,對重慶實施為期5年半的「重慶大轟炸」時期。在日軍轟炸過程中,中國軍民傷亡兩萬餘人,整個城市幾乎被毀。
抗戰時期的陪都重慶自來水廠工務科的工作,很少發生售水之類的糾紛,更多的是與日機轟炸後的搶修管道、滅火聯繫起來。那時李樹均成為率領工務科員工冒著日本的轟炸,奔忙在管道線路上搶修的指揮者、工程師。在「重慶大轟炸」時期,不說自來水公司其他部門的艱辛,單說李樹均率領的工務科搶修隊付出了多少心血和代價,雖然沒有統計資料,但可以想像。2012年重慶自來水有限公司成立80周年的紀念冊《歷程》第二章烽火家國(1937—1945)講述了大轟炸時間自來水公司的設備、廠房毀損,公司員工的傷亡;講了公司取得的戰績和受到蔣介石撰文的讚譽、重慶臨時參議會發來的慰問電等。
(三)
1949年9月2日,重慶發生了震驚世界的「九·二火災」,據說被稱為世界十大火災之一。
時當盛夏,素有「火爐」之稱的重慶,更是酷熱難當.下午三點四十分左右,下半城陝西街余家巷內突然起火,火借風勢,風助火威,一瞬間,從東水門到朝天門,從陝西街到千廝門一帶,幾十處高大的火頭,無情地吞噬掉幢幢民房,連成一片火海。
大批無路可逃的市民在騰騰烈焰逼迫下,只好退向河邊沙灘。斯時恰值江水上漲,朝天門江邊的大片沙灘已被淹沒,逃難的市民潮水般地擁上停靠在江邊的木船和躉船。臨嘉陵江而建的大批房屋帶著烈火垮落江邊,又引燃了停泊在江邊的船隻。火船把停靠於嘉陵碼頭附近的一隻民生公司油船引爆燃燒,油漂到哪裡,火就燃到哪裡。一時,滿江是火,滿岸是火,燒死和淹死市民無數。大火因烈日和風勢助虐,到處逞威,朝天門一帶火光沖天,大火延續了十幾個小時,最後被位於新街口的美豐銀行(現中國人民銀行)、位於字水街的中國銀行(現重慶飯店)和位於曹家巷口的川鹽銀行(現重慶飯店旅館部)等幾處高大的鋼筋水泥建築擋住,方才停熄下來。平時摩肩接踵,熙熙攘攮,被稱之為重慶華爾街的銀行區和重慶港的倉庫區,一夜之間化為一片瓦礫。
歷史檔案資料統計:這場大火燒毀大小街巷39條,學校10所,機關10處,銀行錢莊33家,倉庫22所,拆卸房屋236戶,受災9601戶,災民41000人,有戶口簿可盤的死者2568人,掩埋屍體2874具,傷4000餘人;物資損失棉花15萬擔,棉紗2500餘件,布匹2000餘匹,食糖640多萬斤,食鹽1000餘萬擔,糧食2000餘擔,以及大量汽油、桐油、豬鬃、菸葉、紙張等物資。據和源實業股份有限公司和交通、中國、川康銀行有關檔案材料記載,僅豬鬃一項,即可折幣當時的近25萬元美元。
「九二」火災後,國民政府嫁禍於共產黨,並煞有介事地公開處決所謂的「共諜」 ;中共也還以顏色,指責國民黨縱火。
1951年3月13日,我父親蒙冤坐牢,後得以糾偏。出獄後,我母親又意外出事去世,父親決計結束重慶的「掃街」生涯,申請調到雅安去設計修建自來水廠。此後又被抽調到成都西南市政工程設計院,先後主持修建內江、萬縣、榮昌的自來水廠。1959年,在修建內江自來水廠時,節約經費30多萬元,光榮地出席了「全國科學技術發明創造積極分子代表會」。
但是,蒙冤坐牢這段歷史一直伴隨父親終身,成為父親終身憾事。
船走川江
「嗚……」輪船一過長壽縣城,就對著江霧中漸漸清晰的長江、嘉陵江匯合處的朝天門碼頭亢奮地鳴笛。
這是一艘重慶至武漢的客運船,一個月的時間它從朝天門碼頭起程在宜昌打個轉,裝滿一船的峽江風景,裝滿一船的奇聞逸事,也裝滿船工們被江風吹焦的乾柴般的慾念,回到那個坐山抱水的家鄉。
杜船長一隻手提了托人從上海帶的包有「玻璃」紙的糖果,一隻手提了用舊報紙裹緊的菸葉和菸絲,慢慢地沿著岸邊的石梯往家裡走。他的家就在老城裡巷子頭的吊腳樓上,家裡有嫁給他10多年的婆娘和兩個人稱賠錢貨的女兒。杜船長每次回家都得穿過那個叫「東水門」的破舊的老城門,每回上岸都不慌不忙的,他才不想像船上那些後生家鬼追起一樣往屋頭跑呢。
「沒有風來,沒有浪喲,船駁子啥,啷個在晃喲,大姐么妹嘛,你猜一猜呀,看看哪個啥能搭得上喲。嗨……」
杜船長踱著方步,哼著抒情版的川江號子就來到了自家門口。照例,他那話語不多的婆娘會打一臉盆滾燙的熱水放在洗臉架上,騰騰的熱氣一會兒就模糊了架子上的鏡片,遮掩住了船長有些急切的眼神和婆娘臉上的些許的慌亂。
忽聽得巷口一聲吆喝:「樓上樓腳的倒桶喲!」各家各戶的門就吱吱嘎嘎打開了,寬衣解扣的女人們,趿拉著拖鞋,揭開捂了一天的尿罐,「噼噼啪啪」往板車上的大木桶里倒,一時間黃湯直下,臭氣熏天。船長這時一準會趴在窗台上往樓下張望,因為那些在街沿邊蹲著洗刷尿桶的女人們一準露著如去皮的藕一樣白的小半個屁股。
那一夜,船長的鼾聲半條巷子都聽到了。
船長對婆娘說:下趟水跑完南溪到宜賓的短途就回來過年。大年三十的早上,他駕駛著裝有百來號人的客船順江而下。船上都是些去宜賓辦年貨的農民和商人,還有從抗戰前線下來養傷的國民黨傷兵。當船行至一個叫「筲箕背」的地方,正遇江中礁石上有人「打灘」。滿船的人都圍向一邊看鬧熱,致使船身嚴重傾斜。江水進了底倉,慢慢淹過了腳背,淹過了膝。船艙里雞飛狗跳,亂成一團,眼看船身就要翻轉,杜船長用錘子砸開了駕駛室的玻璃窗,順著水勢朝下游游去……
不知過了幾天,船長睜開像磨盤一樣重的眼皮,在屋頂一口天窗投下來的昏暗的光線里,他看到一張年輕女人熟悉的臉,這女人就是住在南溪下游10多公里的江安縣城的殷寡婦。前年,因婆娘一直未生男娃就叫兩個女兒認下了已有1個兒子的殷寡婦作「干媬媬」(乾媽),說是將來好養男娃。
突然有一天,船長婆娘出現在他們面前,不由分說地照著殷寡婦的臉就是一大巴掌,這寡婦不哭也不鬧,當晚把娃兒拉到船長和船長婆娘跟前,硬要他們認下娃兒作乾兒。第二天一早,殷寡婦就失蹤了,有人說看見她在下江一帶幫人。船長在坐了當局幾個月的大牢後恢復原職,一直干到解放,干到退休。
杜船長生名叫杜開明,因出生在長江邊的巫山深處,且為人爽快,做事敏捷,兄弟伙們便給他取了個極富個性的外號——「杜鯽殼」。
「鯽殼」十一二歲就跟著父親在大寧河裡放排,跑貨運。他們把山裡的藥材、山貨等經大寧河放到長江,又把城裡的菸草、洋酒等從大寧河拖進山里。「喲呵呵……」的號子一起,木排便像一張樹葉順流而下,放排人的歌聲也跟著被拖出去很遠。
「那邊的妹子親又親喲,好像河裡的鯉魚精。河裡的鯉魚莫慌走嘛,讓哥下河來親一口。」
「鯽殼」長到15歲時就來到重慶的李家沱「接漂」(大船無法靠岸,用小木船划過去接大船上的貨物上岸)。「接漂」的人要下水推船,他們只穿一件過膝的長衫,裡面連內褲也不能穿,每往深水裡走一截就把衫子往上卷一截,直到白晃晃的屁股出沒在白晃晃的江水中。到了有一天「鯽殼」也羞於捲起他的長衫時,他就跟著父親上了大輪船,正式在川江上的客貨輪上當上了水手。
他除了干水手分內的事外,還兼干雜工的活路:給船長打洗腳水,給客人和其他船員送飯。只見他一手端碗碟,一手撐著船欄杆起身一跳,輕巧得像鯉魚跳龍門,從船尾的廚房到客艙和駕駛室一圈的路程被他省去一大半。由於精明又勤快,未滿三年他就當上了舵工。一站上駕駛台,「鯽殼」就特別興奮,一興奮他就會情不自禁地「謳」幾句自創的「打油詩」:
不圖富來不圖有,但願長江化成酒。閒來躺在沙灘上,一浪打來喝兩口。
就像走下水的船一樣,「鯽殼」以後的晉升路是順水又順風。從三副到二副,再從二副到大副,時間一到就上一步樓梯,不磕不碰的,但他覺得生活似乎過於平靜了,因為他天生就是個喜歡在浪里「扎猛子」的人。不久,這樣的機會還真就來了。
這一年已是船長的「杜鯽殼」駕著「江渝輪」從重慶經三峽直抵上海。百餘名商人和遊客在輪船一進三峽就齊刷刷地站滿了甲板,「咿咿呀呀」地興奮個沒完。當輪船駛進瞿塘峽里一個叫「白鶴背」的石灘前時,船舵突然失靈,對直朝黑壓壓的礁石衝去。杜船長命舵工強行啟動應急舵:「對到石灘開,不要偏舵」!輪船便開足馬力向石灘駛去,全船的人都嚇得閉上了眼睛。然而,輪船在接近石灘時卻順著兩邊的水勢擦著礁石駛過……從此,「杜鯽殼」在川江航運上名聲大振,船員們明里暗裡認他為真正的「船老大」,於是他就理所當然地有了「山大王」的待遇……
退休後的杜船長還是丟不下他的「浪里人生」,他乾脆在朝天門碼頭的一個老茶館召集起一群川江船人,一幫老哥,一根煙杆,一杯老茶,一通舊話,一坐就是一整天。
「文革」期間,家家戶戶挖地道,備戰備荒。一天清晨,見時間還早,杜船長想先拐到老船工家吹「龍門陣」,哪知黑燈瞎火的堂屋正中挖有一個一米多深的坑道,船長一腳踩空,摔了下去。奇怪的是那柄葉子煙杆「毫髮未損」,一杯濃茶滴水不撒,但他卻因右腿粉碎性骨折被送到醫院。
醫院的好醫生都下放改造了,船長的傷腿被一幫工農兵學員當成了活教材,大小手術共9次,埋在骨頭裡的鋼針再也取不出來。長江上的「蛟龍」,叱吒川航的船老大,被擱上淺灘,再無翻覆之日。或許是前40年他開著船把該走的路都走完了,這後10年老天爺要讓他在床上度過,寸步難挪。
這10年,不知道多少次他在夢裡穿雲破浪,快意行走;不知道幾回夢醒時分,他老淚橫溢,暗自傷神。他一天天萎縮下去,吼聲漸少,鼾聲漸弱,直到一天夜裡,已是肺癌晚期的他,不哼不喊悄悄地離開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