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

2024-10-04 07:57:45 作者: 鄧鵬 主編

  萬源 李素華

  作者簡介

  李素華,女,萬源縣黃鐘區石人公社青松茶場一九六五年知青。

  一九六五年從南紀門中學初中畢業後,我因為家庭出身問題未能繼續升學。在區政府和學校「上山下鄉鬧革命」,「一顆紅心,兩種準備」,「不當五分鐘的社青」的強大攻勢中,經過一番苦苦思考,我終於偷出家中的戶口簿,悄悄到街道辦事處,毅然報名上山下鄉。不顧相依為命已七十高齡的姑婆的眼淚,於一九六五年十月十二日與十二位同學一道從兩路口出發,來到萬源縣黃鐘區石人公社青松社辦茶場。那時的我,自認為這是一個了不起的選擇,一個壯舉。

  接受了五年的貧下中農再教育後,也許是歲月的磨難,也許是成熟,知青們當年的革命熱情蕩然無存,整天想的就是「出路」。不少女知青或通過結婚遷移到重慶近郊,或投親遠走他鄉,或乾脆與當地農民成家。

  終於有一天太陽出來了。從一九七一到一九七二年間陸續招工調走了許多知青。我在希望中等待著,等啊等,等到萬源縣城裡沒有了招工的信息。我明白了,又是那該死的家庭出身問題,使我回城的夢破滅了。我該怎麼辦?我的出路在哪裡?那些日子真不知是怎麼挺過來的,人像被掏空了一般失魂落魄,整天在痛苦絕望中煎熬。

  

  感謝命運之神終究沒有把我遺忘,一個十分偶然的機遇降臨到了我的身上。

  記得那是一九七三年初春的一天,天氣沉悶,我百無聊賴地在公社的小街上閒逛。在街口碰上原茶場的女知青小王,她剛從重慶回來。言談中知道她是因「心臟病」回來辦「病殘」返城的。看著她壯實的身體,充沛的精力,我驚異地問:「你有心臟病?」她回答:「當然沒有。」神色中掠過幾分神秘。正欲往下說,她的愛人老鄧便走過來狠狠地責罵了她一頓,在一通「傻兒」「寶器」之後,又誠邀我一道辦「病殘」。

  我有些猶豫,但想想這或許是一條出路,恐怕對我這種家庭出身「黑上加黑」的人來說還是唯一的出路。我顧不了許多了,只要能回城,刀山火海也闖吧!從這一天起,我踏上了艱難的回城之旅。

  回城之路足足走了一年多,由於心切和愚蠢差點鑄成大錯。

  在老鄧的指導下,我先回到重慶托熟人從醫院弄到一張風濕性心臟病的病假證明,返回生產隊後找到生產隊長和其他隊幹部遊說病情。幸好我平時經常犯病,沒有引起多大懷疑,對我「因病」要求返回原籍的申請很快就同意了。然後就是大隊、公社、區政府逐級地跑,在一番奔波、連番訴說後,取得了他們的同情。最後我們總算揣著各級政府的大紅印章來到百十里外的萬源縣城,借住在一個知青的愛人小吳的家裡。

  縣醫院複查這一關是「病退」成敗的關鍵,也是我們的軟肋,很像等待生死判決。焦躁不安的等待開始了。

  多日後,老鄧沉不住氣了,他說:「這樣下去無異於坐以待斃,得想辦法。」一天他搞到好些空白證明,高興了一陣子,但無法蓋上公章,那時造假的技術遠沒有現在這樣高明,只好放棄。

  終於有一天,知青安置辦公室通知一批人第二天到醫院去複查,其中就有我。真要命,明知假的真不了,要露餡,怎麼辦?這時不知聽誰說了一句:「麻黃片可以使心跳加速。」於是,我偷偷去藥房買了一瓶麻黃片,晚上加量一次就吃了8粒,準備第二天一早去醫院複查前再吃幾片,希望能瞞天過海。誰知吃下藥後不久便藥性大發,一陣頭暈心慌,繼而嘔吐,心跳越來越快,心臟仿佛要從胸腔里蹦出來一般,可不得了。小王、老鄧他們勸我進醫院,我不敢,怕暴露了真相。我堅持著,堅持著……狂跳的心仍在加速,呼吸急促,臉色大變,死亡以急匆匆的腳步向我逼近。眼看情況不好,老鄧他們不由分說背上我就跑醫院,醫生馬上進行了搶救。據查當時心跳每分鐘達二百四十次,診斷為藥物中毒。好險,如果不是搶救及時,小命難保。

  有的表示理解,有的認為不值。這其中更多的是憐憫、同情、理解和關心。我哭了,任淚水在臉上流淌,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沮喪、委屈、絕望一齊向我襲來。我知道企圖矇混過關的「病情」暴露無遺,回城泡湯了。

  那位搶救我的醫生的話如雷鳴般在耳邊迴響:「你是知青吧?想辦『病殘』,這樣做是瞞不過醫生的,愚蠢加幼稚會送命的,知道不知道!」

  回城,正大光明的調動,像我這類「黑」子女沒份,辦「病殘」,經這一鬧沒指望了;終老大巴山又不甘心。在如此的折磨中,暈暈乎乎又過了好些日子。也不知老鄧和他愛人在幹些什麼,只記得他們兩口子還為辦不辦「病殘」打了一架,老鄧將一碗滾燙的湯麵潑在妻子臉上,嘴裡喊著離婚,原因是做妻子的想打退堂鼓,做丈夫的想力爭。這老鄧有一股天下沒有辦不成事的倔犟勁。

  十多天後,他神情疲憊卻十分興奮地告訴我:小王的「病殘」複查已經通過,材料已轉到縣知青安置辦公室,他成功了。他教我如此這般,準保萬無一失。他慷慨地拿出兩斤冰糖,兩斤白糖給我。在那物質匱乏的年代,這些東西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很稀罕,令我至今感激難忘。

  隨後,我在市場上買了幾十個雞蛋一併裝在挎包里。第二天一大早,我挎上這些東西來到醫院,在負責「病退」知青複查蓋章的主任醫生診室外等候,在忐忑不安中一直等到中午。這其間主任醫生進進出出好多次,也曾多次打量我。我躊躇再三不敢貿然上前,因為上次搶救事件,我不認識別人,別人還不認識我嗎?等到病人都走完了,醫院變得鴉雀無聲,診室外只剩我猶豫不定,主任也好像有許多事未做完沒有離去。我鼓足勇氣踏進了診室,將挎包放在桌上,說了一句:「醫生,我想辦『病殘』……」我感到話音在顫抖,心慌慌的。

  主任抬頭看了看我,目光很和善,手勢示意我將原始病歷拿給他看。接下來的一切幾乎是在順理成章中完成的。我得到一張夢寐以求的「風濕性心臟病」的醫療證明。當我拿著這張蓋有縣醫院大紅印章的證明時,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不是一張醫療證明,它是回城的通行證,是一張准城市戶口頁,它的價值很重很重,說是生命和前途也不過分。我終身感激那位高抬貴手的主任醫生。在那個黑白顛倒、情感蒼白的「文革」時期也不乏心地善良的人啊!

  之後的手續就簡單多了,先由縣知青安置辦公室蓋章,將材料移交至原籍重慶市中區公安分局,餘下的就是等待。

  在等待戶籍的日子裡,為了生存我什麼都幹過,挑過煤,擔過磚,鎖過勞保服扣眼……只要能掙錢什麼活都干。記得襄渝鐵路萬源段通車時,我的准遷證辦下來了。我高興得好像從此就幸福無邊似的,很有點像當年下鄉時的歡呼雀躍、憧憬未來。不同的是,下鄉時是一腔熱血開創未來,回來時是一身創傷重整旗鼓。

  當時我面臨的仍然是艱難、困苦、坎坷、荊棘,可我不怕了,有大巴山上近十個春秋的磨礪摔打,再難再險又算得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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