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上的馬燈
2024-10-04 07:57:42
作者: 鄧鵬 主編
萬源 詩筠
作者簡介
董世琳(筆名詩筠、阿詩),女,一九四九年生。一九六五年九月下鄉到萬源縣長石公社牧場。一九六九年插隊到長石公社九大隊三隊。一九七二年招工回城。當過建築工人、重慶長江大橋建設指揮部政治處新聞幹事、重慶市婦聯辦公室秘書……現為重慶市國土資源和房地產學會秘書長,《重慶國土資源》雜誌副主編,副編審。
一九七二年,是我下鄉的第八個年頭。這年冬天,特別冷。
頭年的下半年,就有些知青被陸續招工走了,大多是成分在不好中較好一點的。我心裡很緊張,不停地與家裡聯繫。橫在我面前有一大難關,就是我父母在國民黨部隊幹過軍醫。我在學校爭取入團的時候,向團組織匯報思想時經常都要談如何如何認識父母的「罪行」,如何如何與他們劃清界限。下鄉八年,我無時不在想怎麼用汗水洗去與生俱來的黑血。這次招工,我不知道我的血有沒有被八年的血汗洗淨變紅,不知道「政審」時,他們能不能根據我八年來的表現招我回城。我下鄉後曾被評為「五好社員」,公社還給我家裡寄過獎狀。「文革」前我就被選送去區上辦的建黨積極分子培訓班學習,如若不是因為後來的「文革」,也許早在黨旗下宣過誓了。插隊後隊上對我的反映也不錯,給我評的是婦女壯勞力的工分。於是一九七一年,我被公社派去小學代課。
此時,返城的大潮攪得我心裡七上八下:一是擔心要命的「政審」能否過關,還有,萬一公社要留我下來教書怎麼辦?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曾經有部蘇聯電影《鄉村女教師》激起過人們也包括我羅曼蒂克的幻想。如果沒有招工回城這事,我也就安心做個鄉村女教師了。但是,眼看當年一起下鄉的人一個一個地走,又一個一個地在為回城四處奔波著,我再也靜不下心做一個鄉村女教師了。也許是八年的鍛鍊還沒把我修煉到如此高的境界,也許是「回城」著實太誘人了。媽媽來信安慰說,姐姐所在單位有照顧親屬招工回城的政策,姐姐還在找人爭取「特招」我。實在不行,媽媽就提前退休讓我頂替,這是當時最硬的一招,也是最後一招。但是如果那樣,等待頂替媽媽工作的弟弟就只好到雲南當知青了。
一九七二年初,家裡來信說姐姐單位的「特招」已辦好,招我的人就要出發了。那幾天,心裡如揣著一隻亂鼓亂七八糟地敲得我不知所措。我不停地打聽,總也沒有消息,難道事情有變?!我心情一下變得就像當時的天空,沉重又灰冷,前途一片暗淡。但是,我還沒有死心。在夜不能寐的時候,哼著那首知青中流傳的歌《道路》,去綿延我的希望:道路的盡頭仿佛在向我招手,啊,它甜美地吸引著我。它將帶我向哪裡,什麼命運在等著我哦……這種思念日夜地擾亂著我那苦澀又迷惘的心……」
我住在一間據說是吊死過一個地主婆的吊腳樓里,這還是給代課的教師住的樓房。樓下是牛圈。夜裡,牛兒吃草時脖子上的鈴鐺「叮噹、叮噹」地響窗外;風夾著雪花一陣一陣地把吹破了的窗戶紙弄得嗚嗚地叫。我瑟縮在冷冷的被窩裡,縹緲的歌聲在牛鈴聲的清冷中,在北風的呼嘯中漸漸消失……
又是一個大雪天。讀書時,有讀過「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詩句,看著漫天紛紛揚揚的大片大片的雪花,才覺得那詩句真的寫得不誇張,也不浪漫。一月份,從來都是很冷的日子,何況山高水寒的大巴山。我們所在的生產隊據說海拔有二千七百多米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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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起床後,正圍著火坑搓手搓腳地烤火,忽然有人在對面山上「呵嗬呵嗬」地拖著長聲叫我的名字,山谷也用長聲回應著。最後聽明白了,是叫我去公社招工。頓時,有白毛女被大春救出山洞迎著太陽高唱「太陽出來了」的感覺。冒著大雪一腳深一腳淺地跑到公社,找到有關領導,才知道招工的同志還在遠離公社一百多里的萬源縣城裡。那時的行情是只要聽說是招工的,就呼啦啦圍上一大群人纏著說好話請求招工老闆招自己。
事不宜遲,我若不趕去縣城,這「特招」指標恐怕會被人搶走。顧不上喘氣,我又呼哧呼哧地跑回我代課的地點——九大隊二生產隊,那裡還住著一戶知青:羅林書、賴秀琴夫婦和他們三歲多的時常花著臉拖著鼻涕的兒子。他們是一九六四年下鄉的知青,一九六五年我們到林場時正碰上他們因私訂終身有了孩子而被公社審查和批鬥,我們也參加了這場鬥爭(雖然他們後來正式辦了結婚手續)。少年無知的我們覺得他們很壞,還嚷嚷著不要他們跟我們同住在林場的宿舍,叫他們住到附近的岩洞或住在牛圈旁邊去。後來,公社派來的指導員丁社長沒有聽取群眾意見,他叫人在集體宿舍里用泥巴牆隔出一間小屋讓他們住下,我們這群剛出校門少不更事的學生還覺得太便宜了他們。
後來,我們插在同一個大隊,他們一家在二隊,我們三個女知青在他們山上的三隊,上山時得經過他們家。於是被叫去歇歇腳,喝喝水,遠離故鄉的我們也順便感受一下他們「家」的氛圍。他們有時有好吃的也叫我們三個下去同享。天涯淪落,同病相憐,那時,他們已經不記恨我們,我們也重新認識了他們,認識了生活。此時,我從公社跑回生產隊,私下裡是想羅林書陪我去縣城。
來到他們家,我還沒把話說完,羅林書就朗聲說:我陪你去。我那時連感動都來不及。他穿上破棉祅,腰上捆著根草繩,提著一盞馬燈(當時我們買不起電池,馬燈也很難得用一次),就那樣出發了。
農村的午飯吃得很晚,我們出發時已是午飯後,最早也該是下午三四點鐘吧。天很昏暗,雪下得緊,風不停地往脖子裡灌。等我們下了山走到去縣城的鄉村公路上,天已擦黑了。點上馬燈,還得把它擰到最小,否則不一定燃得攏縣城。
雪越來越大,仿佛要把我們下鄉八年的雪一次下個夠。真的,我們八年來好像沒見過這麼大的雪,這麼黑的天。地上的積雪已沒過腳脖子,一腳下去得費好大力才拔得出來。鋪天蓋地的大雪籠得天地白茫茫一片,小路捷徑是絕對沒法走了。我們沿著盤山公路,儘量靠里,在黑暗中摸索著前行。還好,羅林書提著那盞小馬燈走在前面,我就昏天黑地的跟著那一小團光暈機械地走著,一步、兩步……刺骨的寒風噎得人喘不過氣,邁不開步。我無數次地告誡自己不能拉下,不能拉下!八年前下鄉時就有人告訴過我們,這大山裡有土匪,有野獸:老虎、豹子、豺狼……在林場時,我們在雪地里看到過老虎的糞便和腳印,也親眼見過一群豺狼眨眼間就咬死了我們林場偌大一頭牛。萬源山高坡陡,我們生產隊不時有牛摔死(那是我們比較盼望的,想吃死牛肉哇)。這雪天黑地里,這漫漫長路上,我不敢想也來不及想會發生什麼事:碰上歹人?遭遇雪地覓食的野獸?失足摔下大雪掩蓋的深谷?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什麼事也都不一定發生,「招工回城」這件事太重要了,它填滿了我的心胸,其他的事都顧不上想了,只恨不得一步邁到縣城。漫漫長路遠哪,近二百里地的盤山路,大雪天,漆黑夜。後來,連當地最不怕事的山民聽說這知青雪夜奔縣城之事,也嘖嘖稱「不得了」,那是後話。當時,跟著羅林書走,我倒也還不怎麼怕,一來他是一九六四年的老知青,經的事多,膽大心細且頗有些小聰明,算是知青中的「智叟」了,加上他那一身蠻肉,力氣不小,在大家心目中,好像在他那裡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所以那晚上他能陪我,也算是天助我也。
但是,如果說對其他的危險我都未多想的話,心下倒有那麼一點點不敢說怕的「怕」。那就是羅林書到林場前是「社青」,又在雜技團待過,有些社會習氣。他嘴又厲害,敢頂領導;還會點雜技,鑽火圈什麼;會變戲法,把紙條變成麵條(遺憾的是在我們饑饉時沒變給我們吃過)。反正,在林場時大家私下有點把他看成是社會上那種「老大」。插隊後因同在一個大隊,來來往往的也密切。我代課那一年與他們一家同在一個隊,同住一個院子,同在一鍋吃飯,他待我們幾個女知青,的確如兄長般。因他在家排行老二,我們都叫他「羅二哥」。這羅二哥雖然長得五短身材,但為人義氣,且具吹拉彈唱雜耍諸多技藝,在我們知青宣傳隊算得主力。加之他下鄉不久,違抗當局「三不准」(不准談戀愛、結婚、生育)政策,未婚先孕,算是風流人物了,所以我們女知青在心裡總有點避著他。
那夜,斗膽邀他陪我,實在是非他莫屬,招工事急也。剛上路時,我也有意無意與他拉開點距離。在咯吱咯吱踩著深雪的靜夜裡,在仿佛沒有盡頭的長路上,我捫心自問:他置危險艱難寒冷長路於不顧,置他們兩口子因為「已婚」、也許永遠留在窮鄉僻壤於不顧,冰天雪地陪我走近二百來里的夜路幫助我回城,如果他一定要因「情」而「非禮」,我想,我也只好認了。
然而,那一夜,他一直在我前面走著連頭也沒回。雖然有幾次我真想叫他拉我一把,風實在太大,雪實在太厚,路實在太難行,但我沒有叫出口。他那種「多情」且心細的人雖然也會想得到拉我一把什麼的,但卻沒有。就這樣,我們在黑暗中急急地無語地木然地摸索著前行,直到天明。
終於看到萬源縣城那昏黃的燈光了。終於進城了!他平淡地說了一句:「你去找人吧,我要休息了。」那晚,我們從下山到進城,差不多走了十四五個小時(人的力量有時確實很了得)!進城後,我順當地找到招工的張德財師傅,他告訴我,他已等了我三天了,今天要是我再不到,他就把一個纏了他三天的在縣宣傳隊演阿慶嫂那個知青招起走了。好險!第二天,我找到住在小客棧的羅二哥。他告訴我,趕攏縣城時,他連鞋都忘了脫,倒頭便睡,睡了整整一天,太累了。
我想說什麼,但說不出來,喉頭被什麼哽著。
招工手續還得回公社辦。大雪天沒有車,張師傅只得在我們陪同下步行,先到我們生產隊。我們到社員那裡借來雞和酒、肉,著著實實地慰勞了他一頓。他說他從來沒走過這麼遠的路。許是累了,張師傅不勝酒力,把我們借來的好酒好肉又從肚子裡吐出來,弄得他滿身滿地。羅林書把他吐得狼藉的衣褲脫下來洗了連夜烤乾。第二天張師傅得知,很窘地連聲道謝。
三天後,我把我的被褥、衣服和剩下的玉米留給了羅林書一家,與八年患難與共的友人揮手作別。揮手間,雪夜裡羅林書提著馬燈的背影浮現在眼前且越來越高大起來,擋住了我模糊的淚眼。
三十多年了,那背影,那馬燈,一直在我眼前清晰著。後來也遇到過些許坎坷,但有那雪夜的長路在前,這些「坎坷」也就算不得什麼了,也遇到些許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但那雪夜裡的馬燈一直在前面亮著,給我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