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工風波
2024-10-04 07:57:48
作者: 鄧鵬 主編
通江 范湧泉
作者簡介
范湧泉,男,一九六三年六月於重慶七十中學畢業。一九六五年五月下鄉到四川省達縣地區通江縣長勝公社五大隊二生產隊。一九六七年十月返城。已退休。現任《收藏投資與鑒貧》雜誌責任編輯、重慶收藏協會常務理事和書畫專業委員會副主任。
一九七二年,國營企業開始招工。通江知青凡父母在國營單位工作的,陸續被本單位錄取為新工人。
六月初,我的女友也因此返回重慶。
我父母是集體單位的。集體單位何時開始招工呢?我只好每天在盼望招工消息和緊張勞動的交叉生活中度過。一天、二天、三天……
三個月後的一天清晨,跟往日一樣,我剛打開雞籠,十隻母雞和兩隻公雞就嘰嘰咕咕地向四面八方散開,極認真、極仔細地尋覓那每一粒種子、小蟲、食渣、菜葉。到時間,母雞會悄悄回來,跳進蛋窩裡生蛋。每當我下午回屋,看見草窩裡那一隻只白色的、粉紅色的雞蛋時,就會情不自禁地抓起一大把糧食,拋向院中的雞群。
我三口並成兩口地吞下一大碗洋芋飯,忙慌慌地給母豬和六隻小豬倒去一大桶豬食,就火急急地趕到生產隊去參加播種冬小麥。我抓緊時間犁了兩畝地,順手給耕牛丟去一捆草,就坐在田埂上休息。
「老范!范浦泉……」遠處有人拖長聲音喊我。
我迎過去。原來是家住六大隊的劉在貴,達縣鋼鐵廠基建科的劉科長。
「老范!聽說你女友回城了。現在集體單位又不招工,你到我們達鋼來怎麼樣?」他開門見山、單刀直入。
「達鋼?達鋼也可以!」我低吟中略一遲疑,隨即果斷地回答。
「那好!我回去後就給你辦。」劉科長胸有成竹地說。接著口氣一轉:「時下,我送定親禮、買建房材料差點錢,我找你……」
「差多少?」我接過話頭。
「百把元。」他伸出一個手指頭。
「好!過兩天我給你送來。」
大隊書記楊天祿牽去大母豬,生產隊長何文裕捉去小豬。錢,很快送到劉在貴手中。這時,劉科長一臉笑容。
十月末,霜降過。一串串、一掛掛去皮紅柿子,被霜打出雪白的霜粉。天氣漸寒,霜粉日厚。又一個冬季到了。
變冬閒為冬忙。我提著砍刀,帶上棕墊,鑽進深山老林。伐柴剔枝,運到公社,換成鈔票,揣在懷裡,哼著小調回生產隊。
砍冬柴兩個月後的一天,老天陰沉沉的,我爬上一棵大柏樹,左手抱住樹幹,右手揮動砍刀。每砍掉上部的一根杈枝後,就向下滑退一點點,又接著砍上部的杈枝。就這樣,人就慢慢滑退到樹腰部。樹腰部有一根粗壯的樹杈,托住了上半部砍掉的大量杈枝,把樹杈壓彎成弓形。也是該當出事:本來鋒刀用力一伐,切口乾淨利落的我,竟然連砍數刀,拖泥帶水——枝粗、刀鈍、力怯。
「嚓!嚓嚓——」樹杈斷裂聲帶著異常的拖聲……我心想不好,但已來不及了。右臉部頃刻受到重重的一擊,人掉到地上。瞬時,半邊臉紅腫、瘀血。後來,熱敷了半個月,瘀血才消退完。
臨近春節,氣溫驟降,天寒地凍。清晨,盛水盆中,清清蓄積水,凝固成整塊晶瑩透明的水晶磚;冬水田裡,靜靜秧母水,凝成了巨幅無色透亮的水晶被;滴水岩邊,汩汩細流水,凝結成無數參差不齊的水晶棍。
上午,外地人來收洋芋種,價格是夏天的三倍。我好樂意,頃刻成交。正樂滋滋地清點洋芋款,劉在貴出現在我面前。
「老范!招工的事,你放心。二季度招工計劃肯定下來。」他開口就是一顆「定心丸」,隨著走進屋:「春節我結婚,到時候你來耍……還有點小事要你幫忙。」
「什麼事?」我明知故問。
「結婚辦喜酒,花錢如水流。我想再向你借點錢。」
錢是現成的。雖然臉上的柴擊傷還隱隱發疼,但我沒有猶豫。我將手中的洋芋款遞給他,隨即開箱取出賣柴累積款。劉科長笑吟吟地接過去。
「三月驚蟄春分,四月清明穀雨」。天氣逐漸暖和,蛇又開始活動了。
生產隊派我看柴山,真是一舉兩得,既掙工分,又捉蛇賣。活蛇不能打傷,打傷不收,收去運不攏藥廠,將死於路途。
我帶上兩根長約三尺、細如手指的小棍,邊走邊打草驚蛇,把蛇趕出來。蛇見了人,立即扭頭逃竄,我放開大步趕上去,伸右手小棍壓住它身體任何部位都可以。左手小棍換壓住蛇頸——必須壓蛇頸,然後,右手擒住蛇頸,就往公社供銷社送去。
蛇的頸部被我擒住,不能扭頭咬人,它就不斷地吞吐那細長而鮮紅的蛇芯子。它那通體冰涼而有力的長長的蛇身,纏在我的右手胳膊上。這時,我感覺到一股透心的冰涼,將我的胳膊逐漸箍緊,在暗中加力!加力!再加力!!要迫使我鬆手。我故意和它鬥勁:先憋足氣,然後突然發力,胳膊用勁一硬一憋,蛇箍立即松退……
六月初的一天傍晚,晚霞正紅。我賣掉蛇,扭頭看見劉在貴正從一輛車上下來,我趕緊攔住他。
「老劉!從廠里回來。有消息沒得?」
「有!而且是好消息。我們基建有兩個名額,一個是你,還有一個轉業軍人。」他邊說邊遞給我一張招工表,「你拿回去填好,立即送過來。再帶點錢來,我好支付建房的工匠款。」
社員來捉下蛋雞,我好心疼。為了錢,賠著笑臉讓他們捉。湊上冒著危險換來的捕蛇款,帶上填好的招工表,用壓倒一切的喜悅心情,又一次去看劉科長的笑臉。
好景不長,樂極生悲。一星期後,我到永安趕場,碰上家住煙溪公社、也在達鋼基建科工作的李幹事。他告訴我:招工是假的。在我之前,劉在貴已經騙了好幾個人。「廠辦」正在調查劉在貴的問題。
我好痛悔!立即返回生產隊,面帶慍怒地找到劉在貴,把事情當面揭穿。他見我已知道事實真相,隨即原形畢露,一張笑臉瞬時變得猙獰起來。
「要錢沒得!你要幹啥我都奉陪!」他仗著塊頭高大,蠻不講理地說,「明天我回達鋼,反正家中沒有值錢的東西。」
「好!有膽量。三個月內約你決鬥!」我丟下一句話,扭頭就走。
我給達鋼廠辦公室連發幾封信,詳細地揭露了事實真相(後來,達鋼開除了劉在貴)。我又給公社武裝部景田瑞部長當面匯報,又在五、六大隊的幹部、社員中廣泛宣傳,博得同情和支持。我相信「哀兵必勝」。
我小弟其林接到信後,從重慶火速趕到通江,帶來了我寫信要的短鐵管、風窗掛鉤、鐵砂子。
我們將鐵管的一頭燒紅打細,打攏,冷卻後,將打找的鐵管頭磨出能看到針尖大的一個小洞,再用螺絲帽箍住。將風窗掛鉤斬斷,製成撞針。用粗鐵絲製成槍身和發動弩,再用黑膠布將槍身、槍管固定纏緊,配上寬皮橡筋,一支火藥槍就完工了。
「一硝二磺三木炭」,誰都知道是制火藥的土方法。偏偏我們附近幾個區,都沒有硝酸鉀賣。我分析它的化學分子結構,決定用高錳酸鉀替代。
把木炭粉、硫黃、高錳酸鉀按多種比例組成配方,在桌上順序排列出各種樣品,用燃燒完的火柴梗那極弱的微紅,去觸發、測試各配方的靈敏度和強度。
我不斷地試驗,想找出最佳配方來。突然,一種配方一觸即發,它的快速、強烈使我來不及閃避,瞬時,將我的眉毛、鬍鬚、額前頭髮一燎而光。幸而樣品量少,沒有灼傷面部真皮,但也成了「紅臉關公」。
我們把「紙火」嵌進火藥槍的螺絲帽中,將少許黃磷灌進槍管,抖進底部針尖細孔。再裝進土火藥和鐵砂子,扦實後用紙團封堵。然後插在腰裡,帶上裝備用藥的掛包,鑽進柴山中,極其認真地練習槍法……
不到三天時間,就收到社員帶回來的景田瑞部長的便條:「聽說要決鬥,我反對。追款的事,多想想辦法。」看後,我左思右想,最後寫了一張便條送交劉妻:「通知劉在貴,一星期後,前來揭瓦賣錢。」
一九七三年八月十日清晨,觀天后,確定不會下雨。五大隊四十多位社員,在與我交情最深的何文裕隊長帶領下,清一色的竹編大背篼,再扛上三架柏木梯子,浩浩蕩蕩地向六大隊開拔。
我和小弟趕到隊伍前頭,指揮社員將劉在貴的三間新房團團圍住,然後架上木梯,準備上房揭瓦。果不出所料,劉在貴從達鋼趕了回來。這時,他從老屋裡出來,手裡提著把板斧。
「劉在貴!莫要提勁!有膽量只管來。」我小弟其林說。我倆同時拔出火藥槍四個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劉在貴。
我倆攔阻在中間,距劉在貴四五米遠,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他稍有動靜,我們必將先發制人。
「何隊長!你帶著大家干。」我頭也不回地喊著。
劉在貴沒有想到我會破釜沉舟,更想不到我能調動眾多的本地社員——我是生產隊會計,和社員關係好。他表情愕然,臉色由紫紅變為慘白。
「算了。還錢!」眼看著社員上了房,劉在貴終於軟了下來。話剛落地,就悻悻地將斧頭砍在木樁上,隨即朝劉妻揮一揮手。劉妻怏怏地從懷裡摸出早有準備的錢款。
為了放鬆繃緊的心弦,為了遏制沸騰的熱血,為了宣洩莫須有的狂氣,我和小弟朝天鳴槍!鳴槍!再鳴槍!!
槍聲過後,那冒著青煙的、圓圓的、黑洞洞的槍口,仿佛是這場招工鬧劇的終極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