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下鄉
2024-10-04 07:56:29
作者: 鄧鵬 主編
我的童年是非常幸福的,在當時的同齡人當中是幸運者。我的爸爸、媽媽都是高級知識分子,他們於一九四三年畢業於江蘇醫學院,抗日戰爭時期到重慶某企業工作。新中國成立以後,他們都在醫院當醫生,工資也較高,家庭生活較富裕。我記得當時家中常常高朋滿座,許多領導、醫院裡的叔叔、阿姨常來我家做客。我記得還有蘇聯來的專家安娜醫生、北京來的一位劉阿姨、從日本來重慶協助建廠的專家們,特別是日本朋友小田幸子一家,都常常來我家做客,或叫我媽媽瞧病,或請我媽媽臨時去做翻譯等。
然而在一九六四年的「四清」運動中,我母親突然被打成了「反革命」,原因是一起所謂的「醫療事故」。從此我家一下子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我母親從醫生崗位被貶到洗衣房當洗衣工。我當時僅僅十五歲,簡直難以相信這個事實。記得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因為自然災害等種種原因,人們缺少生活必需品,沒有吃的,沒有穿的,沒有用的。嚴重的營養不良使許多人生病,醫院裡住滿了人。那一時期我母親的工作比任何時候都忙,白天黑夜都在醫院,星期天也在醫院,有時一個星期見不到母親的面。那時候家屬區里沒有電話,都是用廣播找人,有時母親剛回來準備吃飯,廣播裡又在通知她去醫院搶救病人,只好拿一個饅頭啃著立即出門。十多年裡,我母親救活和治癒病人無數,因而受到很多人的尊重。然而一夜之間,本來是受人尊敬的醫生忽然變成了「敵人」,人們便再也不敢接近我家,那些故交好友也不再上我家的門。
我那時正在讀初三,學校里知道了我家的情況,班主任老師突然對我冷淡起來,一些同學也開始用敵視的眼光對著我。我無法理解這一切,只有痛苦、絕望地哭泣。我不理解,我那麼兢兢業業、那麼廢寢忘食、那麼勤奮忘我工作的母親怎麼就成了反革命?是命不好呢,還是上天無眼?我惶惑,我痛苦,我憤怒!我那時不知哭了多少次,為了不讓母親難過,不敢在她面前哭,也不敢在外人面前哭。沒有任何人可以交流思想,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訴說痛苦,那是一段什麼樣的日子啊!在痛苦和歧視的煎熬中度過了大半年的時間,懷著慘痛和忐忑不安的心情參加了高中升學考試,懷抱著一絲希望能升入高中。但是,等來的卻是一張不錄取通知書。我心中充滿了絕望和憤恨,我恨學校老師的無情,我恨社會的不公平。
在此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到農村去,小時候我的理想是讀大學當醫生。我當時剛滿十六歲,還是非常幼稚的年齡,生活自理能力也很差,我從心底里不願去農村。但當時,我大姐正在讀大學,還有妹妹在讀初中,媽媽的工資降到了六十元,遠在上海工作的爸爸也在「運動」中遇到了麻煩,家庭經濟出現拮据。更重要的是,政府當時已有號召,要求城裡待業的青年人到農村去。那個年代城市裡就業機會非常少,如果響應政府號召去農村,當然是既光榮又時尚的事情;同理,不響應政府號召,待在家裡待業,政治上就是落後。由於我家庭當時的情況,我沒有其他道路可選擇。到農村去,或許可以減輕我母親身上的政治壓力。
那一時期的報紙、電台正在重點宣傳知識青年董加耕和邢燕子的事跡,到農村去是光榮的,留在城裡當「社會青年」是一種恥辱。當時有一部電影叫《朝陽溝》,在社會上影響很大,讓許多青年人感到振奮。對於家庭出身不好的青年,政府宣傳的政策是「出身不能選擇,道路可以選擇」,「重在表現,前途靠自己爭取」等等。我那時自然沒有「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和「上山下鄉,改天換地」的豪情壯志,不過面對這些宣傳,我也感到有一點希望,便下決心離開家庭,到農村去自謀生路。我和一位女同學唐某一起到大渡口另一所學校報了名,很快下了戶口,成為大渡口區第一批下鄉的知識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