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琴弦寄鄉思
2024-10-04 07:55:01
作者: 鄧鵬 主編
一九六七年初,「文革」浪潮波及平靜的大巴山區。在「砸爛社辦場,回城鬧革命」口號的鼓動下,一時田園荒蕪,人心思歸。我們東嶽林場包括我在內的重慶知青絕大部分都趁春節探親回了山城。
在渝期間,我和小知青胡嘉有一次聆聽了在重慶業餘音樂圈小有名氣的朋友何樹生演奏的二胡曲。透過柔美如歌的琴聲,我開始對這看似簡單的民族樂器產生了濃烈的興趣。
我想學二胡,生活艱辛的母親理解我,給買了一把四元錢的京二胡。母親解放前讀過舊學,曾經給我講述「孟姜女哭長城」「蘇武北海牧羊十九年」等民間故事,興致來了還用洞簫吹起悲壯的《蘇武牧羊》或哀婉的《孟姜女》曲調。我很快便迷上二胡,可能得益於母親的「潤物細無聲」吧。我又買了《二胡自修教程》,開始「結識」一代二胡宗師劉天華,與他「交談」,向他「請教」,逐漸感悟出二胡藝術殿堂的其樂無窮和中國音樂文化的博大精深。
在重慶,我帶回的糧票早已用光,林場知青陳啟玉、徐孝純送了我幾十斤糧票。但是,那種沒有戶口的「遊民」生活滋味很不好受,加上家庭經濟拮据,長期生活難以為繼。其時正值中央下達了關於流回城鎮的知青迅速返鄉「抓革命,促生產」的文件通知,我帶著二胡,戀戀不捨離開山城回到了林場。
林場知青同學二胡拉得好的胡嘉、文永昌、王次勃、程繼良和我,口琴吹得棒的戚鶴峰,愛唱歌、拉手風琴的曾瓊瑤共同組成了一個知青小樂隊,白天上坡幹活,晚上就以音樂打發光陰。
我們演奏當時的流行歌曲,如《送別》《黃水謠》《北風吹》《洗衣歌》《翻身農奴把歌唱》等。但意味最深長的是《遠飛的大雁》。我們「舊曲新唱」,歌詞是:「遠飛的大雁,你快快飛呀快快飛到我的家,捎封信兒回山城,代問爸爸媽媽,他們可知道,這夜半琴聲兒女為誰拉?代問爸爸媽媽,這夜半琴聲為誰拉?」拉的拉、唱的唱,擅長抒情、接近人聲的二胡把這首小曲拉得纏綿哀怨。
還有一首《我們走在大路上》,歌詞也改為:「我們走在田埂上,迎面來了一群姑娘。胖的像大冬瓜,瘦的像乾柴棒。瞧不起,看不上,還是回到山城找個好對象。」情竇初開的重慶崽兒思鄉之情躍然而出,苦澀中飽含無奈。
一九七一年以後,全國開始大招工,許多知青陸續調出農村。重慶鐵路局、衛生局等多家單位來達縣招知青,公社每次都竭力推薦,但結果我的多次期盼變成失望!據說過政審關時因父親問題「卡了殼」。
我一度極端消沉。在坡上幹活時,凝望著天上的飛鳥:我何時才能夠像鳥兒那樣自由飛翔,想到哪兒就飛到哪兒?憲法說:公民有遷居自由。這自由究竟體現在哪裡呢?我在大巴山與貧下中農結合八九年了,學會了栽種、撻谷、背、挑、抬、耙田、耕地、撻田坎,農村全勞力能幹的活我基本都干,他們不能幹的我也能幹。巴山農民只善背不會挑,我除了能背一百七八十斤水穀子在田中行走,還可挑一百二十斤健步如飛行走七八里路哩!我的手勁也是出名的,一位號稱「鐵臂」的鐵匠與我扳手勁最後竟敗在我手下,一時在知青和社員中傳為佳話。總之,我除了服飾、談吐仍保持重慶特色外,其他與地道的山民無異。父輩在我身上的「罪過」也贖得差不多了吧,為什麼招工時總把我打入「十八層地獄」?
我真百思不得其解。
社員們怕我憂出病,紛紛開導我:能夠回重慶和親人一起當然好,實在回不去,焦(發愁之意)也沒得用;和尚都是人做的,你不嫌棄的話,我們給你介紹個妹兒,你就在生產隊安個家;其實農村也有農村的安逸,光是這水和空氣就比大城市好喲!以後再把你媽接來安度晚年;你的二胡拉得好,我們愛聽,你走了,沒得人給我們拉琴了。
啊,多麼善良多麼樸實的大巴山人!他們沒有因我是「狗崽子」而歧視我,他們只看表現不認出身。他們經常給我送鹹菜、豬油、米豆腐(大巴山農家特產),過年殺豬請我吃「刨湯肉」,視我為親兒子,給了我很大的慰藉。
知青們都愛借趕場天相聚,互通信息,互相傾吐思鄉情懷。
那天趕場回生產隊我順路到琴友胡嘉的家。見面後,他向我大倒苦水,說他們大隊有幾個剛下鄉不久的新知青因成分好、又有關係,都調了工作。自己成分不好,每次招工盡遭刷脫。他近來也鬱悶得很。
那晚,正是中秋之夜。在他家吃了晚飯後,就端了凳子到地壩賞月。
一輪清冷的圓月懸掛天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我油然想起了這首李白的千古名詩《靜夜思》。詩的意境多麼吻合我此時此刻的心境啊!我不禁憶起貧困孤獨,疾病纏身的母親;憶起故鄉山城美麗迷人的夜景,憶起下鄉時節隆重歡迎的盛況;更憶起多次招工渺無希望的悲哀!我不敢再回憶了,嗚嗚地傷心地哭了起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胡嘉急忙掏出手帕為我揩淚水,他也情不自禁掉淚了,我也掏出手帕為他揩眼淚。我們相互的勸慰正是:流淚眼對流淚眼,苦命人惜苦命人。
銀白的月光傾瀉在屋門前的地壩上,遠處的林子裡偶爾傳出幾聲呼喚「米貴陽」的鳥叫聲,顯出幾分淒涼。胡嘉進屋去默默地從琴盒取來小提琴,面朝明月奏起了《思鄉曲》。《思鄉曲》是愛國音樂家馬思聰的代表作,以優美抒情的旋律抒發了離鄉人對故土和親人的思念之情,把唐朝詩人王勃筆下的「相望相思不相見」的鄉思離愁音樂化了。一曲完畢,霎時激發起我的靈感,我將歌曲《松花江上》的原詞來了個舊瓶裝新酒,用二胡拉了起來。我倆邊拉邊唱:
「我的家在重慶嘉陵江上,那裡有浩浩長江,還有那萬家燈火,山城夜景全國輝煌。我的家在重慶嘉陵江上,那裡有我的父母,還有那多年的好友同窗。『九月八』(我們下鄉是一九六五年九月八日),『九月八』,在那個難忘的時候,脫離了我的家鄉,告別那可親的爹娘,下鄉,下鄉,整日待在農村。下鄉,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爹娘啊!哪個時候才能歡聚在一堂?」
琴弦寄鄉思,是二胡驅散了我心中難解的迷茫和不盡的鄉愁!小小二胡,使我在每年農閒時農社宣傳隊為廣大農民的演出中豐富了精神生活,使我與駐生產隊修襄渝鐵路的民工和鐵道兵戰士結為至交樂友,為我漫無邊際的知青生涯增添了無限「琴」趣!
一九七五年,招工政策有所鬆動,無論家庭成分好壞,只要是獨子或多子女下鄉而父母身邊無人的家庭,可招一個知青回城。招工同志問我有何特長愛好時,我用二胡激情澎湃地為他們拉了一曲《奔馳在千里草原》,把當時即將跳出「農門」、奔向故鄉的喜悅之情抒發於琴弦之上,得到招工同志的嘖嘖稱讚。
多雨的九月初,下鄉剛好整整十年。太陽穿破厚厚的雲層,對我露出了笑臉,歷盡艱辛的我終於搭上了「返城車」!
啊,再見吧,巍巍大巴山!再見吧,淳樸的巴山人!
火車風馳電掣般朝我朝思暮想的重慶奔去,隨著節奏鮮明的鐵軌律動聲,《奔馳在千里草原》那深情、歡快的二胡曲又迴響在我的耳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