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場熔煉

2024-10-04 07:54:07 作者: 鄧鵬 主編

  第二天,我們就積極地參加勞動了。其後那一幕幕情景,現在想起來都覺後怕,但那時,面對任何困難,我從沒想過退縮,以一種不知哪來的力量,一一地闖過去了。

  我們去了沒幾天,就要把穀子從山上秦家坡生產隊背到山下一個院子裡。我拿了一個小喇叭背篼,跟著場裡一個小名叫花狗子的本地小伙子走到秦家坡。有人給我裝滿一背篼穀子,剛背起來,覺得還行,然而一上路,問題就出來了。當背不動想歇氣時,居然無法停下來,因那背篼上大下小,一停就會倒下去。也沒看見其他知青在哪裡(走的另一條路),只有拼命喊花狗子等我。他幫我撐著背篼,我才歇了一口氣。走到「手爬崖」真把我驚呆了,那是個斷哨的懸崖!仔細看,才見旁邊有個很狹窄的、坡度幾乎是九十度、順懸崖而下的石縫。那就是「路」?還要背著這不能歇一歇、甚至不能晃一晃的糧食從這裡走下去?我簡直不敢相信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事!但,這不是天方夜譚,是現實!我必須背著穀子走下去,接受這「脫胎換骨」的第一次嚴峻考驗。我雖膽戰心驚,卻沒考慮過放棄。我背著穀子,一隻手讓花狗子拉著,另一隻手抓住崖壁,緊張得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上。我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順著懸崖往下挪,居然走下去了!我長舒一口氣,回頭仰望著「手爬崖」,心裡充滿征服者的自豪。

  在農場勞動中,一不小心把什麼地方劃傷了,就會化膿或經久不愈。一次砍地時,劃傷了右手無名指,就「灌指邊」(甲溝炎),十指連心,真是鑽心的痛,晚上疼痛得翻來覆去不能入睡。我不但沒因此休過工,晚上還照常跟著杜培吾她們一道去生產隊教夜校,教農村女孩兒們識字。痛得說不出話來時,停一停又開始教。女孩子們看著我那樣子,很緊張,我就沖她們笑,她們也就笑了。

  有一次,右腳掌內側被地里砍過苞谷稈後留下的斷樁劃破,傷口化了膿,引致大腿淋巴結也發起炎來,每走一步都疼痛得受不了。杜培吾大姐堅決不讓我出工了,我只得待在寢室里休息。突然,看見窗外天上落些亮晶晶的東西下來,聽老農說,那是冰雹。又突然發現全場的人拼命往田裡跑,去搶收那些曬在谷樁上的谷把子。說被冰雹打了,穀子就沒有了。我發愁了,如帶著化膿的腳下水田,感染加重得了敗血症就太可怕了。然而在這種情況下,我一個人怎能心安理得地待在家裡呀!那時,我真的想到了雷鋒他會怎麼做。於是,我不顧一切地跑出去,跳進水田裡,加入了搶收穀子的行列。事後,幸好沒引發全身感染。

  剛去林場沒多久,我、胡先慰跟著早來一年的印才玉、尚顯康等一道去後山坡打豬草。打滿豬草以後,她們見我瘦弱不讓我背,我執意要背。背上後,又怕她們搶我的背篼,便一個人拼命地往山上爬。我一口氣爬到離山頂不遠處,見她們趕不上了才歇下來。過後才發現,那是路程相當長的半匹山坡,每次到後山打完豬草餘下的時間,都是用來對付那半匹山坡的。我當時也不知哪來的那股猛勁!我們常常是午飯、晚飯一起吃。從那以後,我的胸骨處常常發痛。

  類似的行動太多了。現在想起來,十六歲純粹是個孩子,按憲法規定,在民事事務中,還需要有監護人。可在當時,只有強烈的要做「革命人」的願望,卻沒有自我保護、照顧自己的意識。實際上,這是對自己還未成年的生命的摧殘,給自己後來的整個人生,留下了不可挽回的後患。

  那時,我們愛唱歌,會把那些充滿革命激情的歌,唱到我們心裡去。一次,我、胡先慰、張容等一道去後山打豬草,突然天上下起了暴雨。我們渾身淋得透濕,野地里,也沒有能躲避風雨的地方,誰也沒想到要逃跑回去。當我們繼續冒著雨各自埋頭打豬草轉到一塊兒時,才發現每個人在秋風秋雨中,嘴都凍得發紫、渾身冷得發抖、牙不停地咯咯地碰著響。於是,我們幾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使勁跳動,唱起了歌:「我們是革命的後一代,懂得幸福從哪裡來。沒有先輩灑熱血,哪有紅花遍地開;沒有先輩打天下,哪有今天的好時代。不忘先輩創業難,革命的傳統我們接過來……」

  在農村,我一共流過三次淚。第一次,是在剛去的第二天。安排我割田邊,一個人割一塊田,割完一塊再割下一塊。整整一天,沒人說話,又因為太老實,腰都沒多伸一下,後來,腰痛得不行了,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可能停下來不做了啊!終於,我哭了,好想家。我流著淚,仍一個人咬著牙,彎著腰割下去,好不容易才熬到了收工。

  時間長了,有時候,也朦朦朧朧感到了渺茫。每到那個時候,自己就拼命用革命道理說服自己。有時,懷疑一刀一刀砍茅草,一鋤一鋤地翻地,能翻出共產主義來嗎?就自己教育自己:社會主義大廈都是一磚一瓦蓋起來的,我們這一刀一鋤雖不起眼,也是為社會主義大廈添磚添瓦嘛。我和胡先慰、來飛等商量搞科研試驗地,但我們什麼都不懂,既無材料、又無知識,連書都沒有一本,沒能幹起來。一次,無意中聽說我們並不向國家交公糧,只是自己種來自己吃,我心裡一下涼了半截:這叫什麼幹革命啊,連農民都不如,農民還向國家交公糧呢!又想,自己種來自己吃,也是為國家減輕負擔嘛,以後種多了,就可以交公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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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不知為什麼,我們就是自己種來自己吃,也不夠吃,生活相當艱苦。由於勞動繁重,我們那時的食量很大,就是「乾瘦如柴」的我,每頓也能吃下大洋瓷碗滿滿一碗苞穀米飯,但常常沒有菜吃。記憶中,常有的就是那飄浮著幾片青菜葉的清水菜湯。有時,伙食團長能給一瓣生大蒜就高興得不得了,因那可以幫助下完一碗飯了。有時,團長去地里摘幾個青海椒,在案板上剁碎撒上鹽,還未和勻,就被大家一搶而光。記不清是多久才吃一次肉。

  我那時常常吃完飯不久就胃痛、肚子痛。一次在地頭突然胃痙攣,劇痛得我臉色發青,動彈不得。大家叫全政洋背我回去(地里只有他一人是男士),他拉我,我沒讓他背,我也直不起來。後來,他說我身上瘦得只有骨頭。

  一位女社員來林場打衣服。她用一種可怕的眼神看著我說:「你只有二指寬個臉,像根乾柴棒一樣,風都吹得倒你喲。」看她那小聲輕調,睜大眼睛對我說話的樣子,好像她看見了一個快要死的人一樣,嚇得我趕快跑回寢室找鏡子看。到林場不久,我就幾乎天天都端著一碗中藥了。由於嚴重的貧血,經期長期紊亂,正常時間只有五六天,我不止一次地嘗到了休克的滋味。

  我很感謝杜培吾大姐,她是林場場管會委員,是我校高六四級畢業的,個兒高大,不愛照顧自己,卻很注意關心別人。她是最注意我身體狀況的人,常常制止我做一些過重的勞動。她利用到縣上的機會,向縣安置辦反映我的病情,托印才玉帶我到國營林場醫院看病。在農村六年,我回過三次家,每次都是因為病得很嚴重,回重慶醫治。

  我從小學老師的教導中,就深深地記住了:入隊、入團、入黨是我們每一個人必須有的三大政治生命。似乎沒有三大政治生命,就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在林場裡,我寫了「入團申請書」。我渴望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我希望真正成為革命隊伍中的一員。開團員大會討論我入團那天,我感到全林場的人都和我一樣激動,氣氛極為熱烈。大家對我的評價也很高。會後,我感覺團員們都以對待內部人員的口氣與我擺談。沒過多久,和我一起送公社團委審批的熊永玲的批准下來了,但沒有我。沒有任何人找我談話、給我解釋,不過我心裡明白,還是因為家庭出身「不好」的「罪過」。

  第二天,我一個人在山上打豬草,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那是我的心激烈鬥爭的一天。一個迫切的願望破滅了!我本想著,我可以自豪地告慰我的媽媽、我的姐妹、我的好朋友們:「我入團了!我已是真正的革命隊伍中的一員了!」可是現在,一切都化為泡影!最後,我終於戰勝了自己:入團,只是一種追求革命的手段,那不是目的,我不是為了一種「名譽」而努力,我追求的是真正的革命人生,不是團員,我一樣可以走革命的路。那天,打完豬草,往回走的路上,我的心情已非常輕鬆,應該說,林場裡誰也沒看見過我悲觀失望、灰心消沉的樣子。

  我從中學到林場,按照介紹人的提示:要經常向組織匯報思想。我總共寫過八九次入團申請書,可我一輩子也沒能得到「三大政治生命」中的後兩條「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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