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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顯聖表叔

2024-10-04 07:53:55 作者: 鄧鵬 主編

  我與萬業權插隊落戶到六大隊二隊,被安置在靠近山腳的一座三合院裡。這裡住有四戶農戶,我們住進位居中間的一間空屋裡。原來的房主是一位單身的漢子,「災荒年」餓死了,房子就算生產隊的公房了。

  第一個跨入門檻來看望我們的是與我們毗鄰而居的顯聖表叔,我立即恭敬地與他寒暄。他話不多,不停地吧嗒著煙杆,不一會兒就走了。隨後他「屋間的」(當地人這樣稱老婆)來了,送給我們一碗豆瓣醬。自那以後又不時地送些蔬菜來。有一天顯聖表叔乾脆對我說:「你倆人吃得了多少?我也懶得送了,你們想吃什麼菜,自己到地里摘去。」在我們插隊落戶的最初那段日子裡,除了一點糧食,我們真可謂家徒四壁,多虧了顯聖表叔一家(當然別的農戶也提供過一些幫助),我們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日子。

  據說顯聖表叔曾經有過一個兒子,前幾年害癆病(肺病)死了,如今同他們生活在一起的是他的外甥,過繼後改姓袁,取名安忠,二十二三歲,壯壯實實的一個小伙子。

  

  顯聖表叔最大的心愿莫過於蓋兩間房子,讓兒子將媳婦娶進門。

  他住的房子夾在院子中間,前面是坎後面是坡,沒有發展的餘地,連修個豬圈都找不著地。

  申請屋基不容易。熟田熟地不能占,生產隊長指定的幾處地方表叔又不樂意,不是離水源太遠就是背陰,風水根本說不上好。終於,他選擇了離我們院子後面不遠的一塊坡地。隊長帶幾名幹部去看了,那是一塊幾乎寸草不生的緩緩的石坡,沒有什麼理由不同意。但是也使人有些驚奇:在這裡鑿出一片屋基,要費多少工!要鑿到什麼時候!

  我時常在叮叮噹噹的聲響中入睡,又在叮叮噹噹的聲響中醒來,那是表叔與他的兒子在打石頭。

  整整兩個年頭,顯聖表叔終於挖鑿出了足夠蓋兩間房的一塊屋基地。這時又有不少人誇獎他有眼力,選擇了一個好地方。

  申請砍樹更難。守著山林而無樹可用實在可嘆。表叔說,早年間,就在院子後面一丈遠,砍兩棵樹足以蓋三間大瓦房。樹大出料,一棵樹剖開,梁、樓幅、檁子、椽子都有了。如今十棵樹也蓋不了一間土坯房,都不足碗口粗,鋸一截樓幅後能再鋸出一截檁子就算大樹了。我剛到此地時還隨處可見一兩圍粗的樹樁,是大躍進時代砍下「大煉鋼鐵」後剩下的,如今連這些樹樁也被挖盡燒絕,杳無蹤影,仿佛這裡從來就沒長過大樹。

  一天晌午,我正在火塘邊吃飯,突然表叔那邊咔嚓嚓一陣巨響,我撂下碗奔過去,只見表叔家火塘上方的一根檁子塌了,房子通了天,傾下的瓦填滿了火塘。爺娘兒仨悚立在屋的另一角,怔怔地盯著眼前的事變。「幸虧沒傷著人。」「這房子老了,柱頭、檁子都被白蟻蛀空了。」「『砍樹證』總批不下來。要批下來,勻出兩棵樹將這房子修修,哪會出這樣的事?」

  下午在坡上幹活,想到這事,我覺得蹊蹺,那根檁子並沒有被白蟻蛀空。昨天夜裡表叔那邊弄得嘁嘁喳喳響了好一陣子,使我遲遲不能入睡。

  晚飯後表叔來了,我陪他在火塘邊坐下。「你這根檁子斷得好哇!」「攤到這種倒霉事,咋好?」「你再寫一份申請,說不定『砍樹證』就批下來了。」表叔抬起頭來,凝視著我,我並不迴避,微笑著望著他。終於,他說:「我就是為這事來求你幫忙的。」

  「壞了多少瓦?」「兩三百匹吧。」「不心疼嗎?」「唉!」他長嘆一聲:「有啥法?表叔面前這道坎,得跨呀!」

  我們就在油燈下商量這申請如何寫。寫畢,表叔又委託我將申請帶給大隊書記去批,說書記常到我這裡來,一定交情不錯。這也是實情。書記每次來我都宰雞,下蛋雞都宰——我的命運攥在他手心裡,我想回城,首先要他推薦。

  第二天我找到大隊書記,將申請遞上去。他看都不願看:「又是這老先生,給他說過等一下,等一下……」「他房子塌了,差點出人命啦……」說著將二十斤糧票塞進他手心裡。書記這才打開申請,簽了!

  我當天將申請交還給表叔,他連聲感謝,我截住他,叫他趕快往公社送;並告訴他公社這一關我無「後門」可走,但是可以托大隊書記催問。

  又拖了兩個月,表叔告訴我「砍樹證」批下來了,正張羅著砍樹、看好日子蓋房。

  山區農民貧困,蓋房、紅白喜事等都作興相互幫襯。就說蓋房吧,誰家蓋房,當家的就逐戶登門拜訪,誠懇地說明來意,一般都不會遭到拒絕,只需商量什麼時候派幾個工去,工錢自然不會要,但是得管飯。

  土牆築到快上樑時,表叔來請我去幫忙。我做得了什麼?不過因上樑是喜慶日子,表叔要我去湊個熱鬧罷了。

  表叔和安忠正在築牆。表叔落下的牆槌發出篤篤聲,安忠落下的牆槌發出咚咚聲,前者穩健,後者剛勁;時輕時重,時緩時急,像一曲和諧的打擊樂。我看著有些忘情。安忠問我是否想試試。我順著跳板爬上牆頭,換下安忠。牆槌用硬雜木做成,一人多高,沉甸甸的,一頭圓一頭扁。我照著表叔的話,兩腳叉開踏在牆板沿上,表叔砸哪裡我就砸哪裡,表叔牆槌掉頭我也掉頭。安忠在下面取笑:「令福,吃奶的力氣都要用上,要震得卵子甩,牆才築得牢。」那物什甩倒不是什麼難事,要命的是兩條腿會顫。單單站在這高高窄窄的牆頭上我就膽怯,還要使勁築牆,表叔的牆槌築下去牆就會微微地擺,冷汗就從腦門上滲出來了,腿還能不顫?表叔看見我狼狽,笑道:「這碗飯你吃不了,你下去掌牆吧。」

  黃昏時分所有的梁終於安放好了。表叔安排點燃了鞭炮,噼噼啪啪響了好一陣。晚飯有肉有酒,好一番熱鬧。

  川北大巴山區陰曆十月份被稱為小陽春。這段時間雨水少,陽光明媚,氣候乾燥。農民蓋土坯房都得選這個時段。第一輪土牆築到上樓幅時要歇板——讓築好的土牆乾燥十來天,然後再往上築。上樑后土牆收尖,檁子也陸陸續續安裝上了,開始釘椽子,一幢房子眼看就要完工了。這時卻下起雨來。表叔急忙張羅一些人抱來蓑衣、稻草蓋在牆頭上。那雨越下越大,整整一天毫無停意。天黑後又颳起了風,雨點傾斜著打在土牆上,這可是要命的事。表叔家徹夜亮著燈,我不知什麼時候入睡的。突然,我被一陣異乎尋常的響聲驚醒,表叔家的門「哐」地撞開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雨聲中。我趕緊披上衣衫,抓了一頂斗笠蓋在頭上向屋基奔去。我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土屋坍塌了。檁子、樓幅、梁拆落得七零八落,陰森森地指向黑暗的天空……

  太陽照樣東起西落,公雞照樣打鳴,人們照樣懶洋洋地幹活,一切都似乎和往常一樣。但是表叔寡言了,安忠蔫了。

  不久我被命運驅趕到雲南。又過了七八年後我回到重慶。與萬業權相晤時我問到我們的鄰居顯聖表叔一家,業權說,安忠死了。「這麼壯的小伙子怎麼會死呢?」「得肺病。」「咋又是肺病?」「你想想,那樣陰暗、潮濕、空氣不通的房子,結核菌太容易滋生了。」「那麼我們怎麼沒得肺病呢?」「我們的房子窗門都掉了,牆也四處透風。可能還有運氣好吧。」……我的心像被一隻手緊緊地捏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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