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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山走出的老中醫

2024-10-04 07:53:58 作者: 鄧鵬 主編

  宣漢 李煒

  作者簡介

  李煒,男,漢族,一九四六年四月一日生,一九六一年畢業於重慶市楊家坪初級中學。一九六五年五月上山下鄉到宣漢縣天生區新農公社林場。一九七二年回城,在重慶織布廠職工醫院工作。現退休,自己開業行醫。

  我學中醫,始於在大巴山當知青時。每每想起自己的中醫生涯,總有一番感慨:人的適應能力是很強的,會隨同周邊環境的改變而改變;人的生存能力也是很強的,逆境往往能讓人「置之死地而後生」。

  記得宣漢縣天生區的劉區長在一次上山下鄉知青會上說過:「有上山,就有下山。」這句富於哲理的話當時語驚四座。如果說這話曾讓我有過一絲振奮的話,那麼一九六九年大批「新知青」(老三屆)的插隊落戶,則讓我五彩繽紛的夢想徹底破滅了——「下山」變得越來越渺茫,我該如何面對現實?

  從下農村的第一天起,我就怨煩沒完沒了的拿鋤頭修地球、種莊稼的「再教育」。我曾暗暗地發誓:這一輩子幹什麼都可以,就是不當農民。一九六九年林場解體後,我和唐忠勛插隊落戶到新農公社一個叫「大田邊」的生產隊,其間,辛勞困苦,難於言表。

  一天,我從山下趕場回生產隊,又飢又渴又累,路過一個麼店子,便進去討水喝。這時,我看見一個老者被恭恭敬敬地迎了進來,店主稱他為「曾先生」。在大巴山有兩種人是被稱為先生的,一是教師,二是醫生。曾先生接過主人雙手遞上的三四匹葉子煙後,又接住了一碗小面,那面上有兩個荷包蛋。吃完之後,曾先生開始給病人把脈。就在他開處方之際,只聽得鍋里稀里嘩啦地響,一會兒工夫,主人便端上一盤香噴噴、熱騰騰的回鍋肉,酒杯也斟得滿滿的。這場面,對我產生了強烈的震動。我暗忖,自己年輕力壯,一雙臂膀竟然不及他的三根手指頭!他不費吹灰之力就獲取了我需要拼命勞動一天才能得到的報酬。這手藝真好!對我來說,學醫正是擺脫又苦又累「修地球」的絕好門路!

  兩年前,我返渝探親,回林場時就揣了幾根銀針——是從姐姐家裡拿的。我姐姐是醫生,我曾親眼目睹過銀針起死回生的神效。那時,我就曾有過閃念:有朝一日也能成為一名醫生,用銀針治病救人。在新華書店轉悠時,恰巧又發現一本《針灸》,我如獲至寶,立即花兩角六分錢買到手。書里介紹的是一些常用的、易於掌握的穴位,每個穴位都有插圖,按圖索驥就可以了。

  回林場不久,我居然「瞎貓碰到死耗子」,用銀針解決了別人的病痛。那是一個烈日炎炎的下午,我謊稱有病沒有出工。只見老場員蘇老頭跛著一隻腳,拄著一米來長的葉子煙杆從外面回來,坐在屋檐下的陰涼處不停呻吟著。我從寢室出來,看見他的嘴半張半合,清口水順著他的嘴角一條線地往下流,痛苦不堪。原來,他的牙痛得厲害。我立即想起我的《針灸》,於是我把書拿出來,翻到牙痛一節,根據圖示,把銀針扎進了他的合谷、頰車、下關和行間穴,以外行人的身份干內行人的事。事後想起來,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平時膽小怕事的我,那會兒像吃了熊肝豹膽一樣。等我取出銀針後,蘇老頭眨巴眨巴眼睛,將嘴合攏,試著用力嚼了嚼,他那絳紅色的臉上,居然綻放出輕鬆的微笑:「一點也不痛啦!」

  如果說以前我對中醫的神奇稍微有一點喜好的話,那麼,從那天起,無論在思想認識上,還是實際生活中,它都上升到無法比擬的高度。經過深思熟慮,我很快地下了決心,並且拿定主意立即開始認真自學中醫。

  

  崔醫生與我同住一個生產隊,他家在「大田邊」的核心位置,距離我的住房約有三四十米遠。我回家之後,便興沖沖地去崔醫生家,希望在自學之前,能先了解一些中醫入門的途徑,以免走彎路。

  他是我們生產隊唯一的初中生,也是中醫世家的嫡系傳人。在那個「讀書無用論」統治天下的時代,新華書店除了《毛選》四卷外,就是馬恩列斯(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史達林)的哲學,其他書籍,尤其是自然科學的書一律沒有。一切讀書人,特別是專家、教授,統統被打成「臭老九」。這個崔醫生卻沒受到一點政治風波的衝擊。在崔醫生家,我把話題扯到中醫專業的書籍上來,我想從他那裡挑選幾本有關中醫基礎理論的書。因為在我看來,一個職業醫生應該博覽群書,通曉古今,家裡藏書不說數百本,幾十本應該是有的。

  萬沒有想到,崔醫生家除了祖上傳下的一兩本醫書以外,一無所有,而且這醫書還是用毛筆字抄寫的。驚訝之餘,我急忙翻看他的手抄本,發覺這書特別好,言簡意賅,且用詩歌形式排列,便於記誦,讀起來朗朗上口,特別適合我這半路出家的人學習。我如獲至寶。於是,在借書回家的當天,我就馬不停蹄地到公社去買了一個厚厚的筆記本,在煤油燈下抄了起來。不知道是特別興奮,抑或是當時人年輕、精力充沛的原因,從下午四五點一直抄到第二天凌晨五點鐘,我一點也不覺得累,直到天大亮了,農民喊我上山做活路時,我才吹熄了燈。

  這時,一輪紅彤彤的朝陽從東方升起,照耀著我,照耀著一個有福氣的人!是的,那時候在我眼裡,能夠讀書的人是人間第一有福氣的人。政策越是宣傳「讀書無用論」,我這個犟脾氣,越是不認那個理!我的思緒開始飄浮,甚至夢想有一天能夠回城,會在醫院工作,穿上白大褂,做一輩子也做不完的救死扶傷、扶危濟困的善事……

  沒兩天,崔醫生的徒弟找我要回手抄本,說是他要讀,無奈之餘,我只好還給他。不久我又找到崔醫生,表示要學中醫。他笑嘻嘻地、和善地對我說:「如果你真的想學中醫的話,就給我寫個投師字……」我思忖片刻,說:「你再把書借我看一看,如果我真的決定了要學的話,再給你寫投師字……」就這樣,我又重新把書借了回來。這一次,我加快了抄寫的進度,連捏筆的中手指也磨起了厚厚的老繭。如豆的燈光下,我熬紅了雙眼,洗臉時,用毛巾往鼻孔里一轉,白毛巾上立刻就留下了兩個黑黑的印跡——那是被煤油煙子熏的。一個星期以後,我主動上門,把崔醫生的那本書還給他,但再沒有提起要學中醫的事。

  那個時代的農村,一般人是學不起中醫的,因為那個「投師字」不好寫。它的內容包括學成謝師時,要給師傅、師娘各送一份大禮:從頭上的帽子往下數,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褲子、鞋子、襪子各兩套;雨傘、豬肘子、面、糖……若干。我曾粗略地算了一個帳,當時大概是四百元左右,折合現價應該是八千元左右吧。我,一個連僱農都不如的窮知青,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哪有那麼多錢?因而也就不可能給他寫字據。

  那以後,我每天除了背書以外,又從鄰縣的一個衛生院的中醫那裡,借回一本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出版的《中醫內科學》。我貪婪地讀著,憑著自己的理解,去記憶,去聯繫實際。那時候,我沒有見過《中醫學基礎》《內經》《傷寒》《金匱要略》,沒有老師指導、沒有同學討論、沒有朋友幫助,獨自一人,猶如在漆黑的山洞裡摸索著前進。我深信:有一分耕耘,便會有一分收穫。只要有恆心,鐵杵真的可以磨成繡花針。

  為了迫趕時間,加快進度,挽回青春,我夜以繼日地背誦著藥性、湯頭、脈訣等自己當時認為有價值的東西。那時,自己的記憶力特好,四百味藥性,只花半個月時間就全記住了。為了節約時間來學習,我在生活上力求從簡。例如,深秋初冬,大量挖紅苕時,為了不淘米、不種菜,節省時間,我乾脆就把穀子鎖在倉內,只把紅苕洗淨,滿滿地煮上一罐,加上一點泡菜,足夠吃上一天。連路過我家門口的農民也嘲笑我:「你個人懶得燒虱子吃……」然而,他們永遠也不知道,久旱逢甘露的我,雖然過著「苦行僧」的生活,可心裡比蜜還甘甜十倍。讀書之樂,只有讀書人才能體會,外人無從知曉。

  幾個月後的一天,我對面的山上,有人大聲呼喊崔先生,請他過去看病。我聽久久沒人答應,於是就回喊:崔先生不在家,李先生可不可以?聽對方說可以,我興奮得手舞足蹈,連蹦帶跳地奔了過去。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去給人診病,其實我早就覺得自己有這個能力了。病人是個婆婆,六十幾歲,周身疼痛,躺在床上不停地呻吟。我獲取了診斷資料以後,開始處方,這是我生平第一方。方名是「參蘇飲」,作用是補虛解表。藥雖然開出來了,但劑量是多少呢?怎麼下?我根本就沒注意過這方面的知識。然而,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當著病人家屬的面丟醜。於是,我根據每味中藥的性能,選擇了最輕最輕的劑量。我想,病治不好沒關係,但卻不能稍有偏差弄出醫療事故來。回家後,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核對劑量,直到深信沒問題時,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七上八下的心才算落了地。此刻,一種幸福的感覺在我的胸腔里激盪……

  冷靜下來,我捫心自問:不就是看了一個重感冒嗎?有什麼了不起呢?同時再次告誡自己:只能往前走,不許往後看。

  秋天是個收穫的季節。一天,我和崔醫生並排在地里挖紅苕時,將鋤頭撐在胸前,談起了醫道。當內容談到稍有深度的地方,崔醫生用驚愕的目光懷疑地、甚至可以說是不解地盯著我:「你好久(什麼時間)學的醫?」我大咧咧的、並帶有一點驕傲的口吻說:「我是『幼兒學』,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現在長大了,但小時學的東西,啷個都記得牢。但你要具體地問我讀過哪些書,一本書的名字我也說不出來。」我裝模作樣地「冒酸」,是為了掩蓋偷著抄書的事實。

  我和崔醫生說的行話,引起了周圍社員的興趣,更有人湊熱鬧把手伸過來,讓我給他把脈測症。我原本的意圖是挨著崔醫生做活路,好從他口中「挖油」,偷師學藝,沒想到人們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崔醫生更是接二連三地單刀直入向我提問,連口氣也變得咄咄逼人。突然,他用手指捏著一根樹丫在地上畫了一個圈說:「腸子從這肛門掉出來,該用什麼方劑?」我一時回答不出來,臉發熱發脹,一直紅到耳根,末了只好低著頭悻悻地走了,身後傳來一陣幸災樂禍的笑聲……

  這件事的刺激,促使我用加倍的時間、加倍的精力、加倍的付出,向自己的目標發起一波又一波的衝擊。

  我們那個地方是每逢三、六、九號趕場。每逢趕場,我便直奔公社衛生院。先是給坐堂的老中醫一個笑,然後遞上一支剛買的紅嶺牌香菸,並點上火,不等對方開口,就自己動手拉根凳子,默默地坐在他的身邊。老中醫望到的,我也望到了;他的問診,代替了我的問診;他切脈之後,我認真地把食指、中指和無名指並在一起,準確地切在患者的寸口脈上。如此一來,我和老中醫所獲取的資料是相同的。我對這樣的學習方法最最滿意,應該說最後定什麼症、選什麼方、用什麼藥也應該大致相同。我一邊思索,一邊用目光注視著老中醫處方,如果大的方面一樣,我就放過,認為自己是正確的;倘若我的思路與他的思路南轅北轍,往往在病人離開之後,我必問個清楚明白,方才罷休。

  一年下來,我的長進不小。現在回想起來,它類似於中醫學校畢業生的見習。老中醫見我好學,有時遇到疑難重症就讓我獨立操作,然後向我提問題,一個接一個地問「為什麼」,直到答不上來時,他才端出答案來,並深入淺出、簡明扼要地把該病的生理、病理講個明白透徹。

  接下來,我也開始外出巡診了。有時和崔醫生一起,走到哪裡天黑,就在哪裡歇腳,十天半月回一次生產隊。我每次回來,都把患者家屬送我的葉子煙捆成一大捆,等天黑時,送給生產隊長。這些小動作,用現在的話說,應該叫行賄,或曰「花錢買自由」。就是用這些小恩小惠封住了他的嘴,使他睜隻眼、閉隻眼,給我一個寬鬆的環境。

  一九七一年的隆冬臘月,天氣特冷,尤其是我們「大田邊」那深山老林,寒風吹得呼呼叫,滿山皓皚白雪,樹枝及屋檐的冰柱晶瑩剔透,水晶一般。然而在這冰雪的世界裡,我心裡卻熱烘烘暖洋洋,猶如春天一般——因為我們六大隊的最高領導袁書記找我談了話。他對我說:「老李啊,大隊研究過了,等開了年,我們就請你進大隊合作醫療站,你就是我們的赤腳醫生……」

  好事成雙。沒多久,從家裡傳來一個無與倫比的振奮人心的好消息:我馬上就要被調回重慶了!好比一個囚犯,突然遇到大赦,並將他送入天堂,其驚喜之狀不言而喻。聽說來招工的是個中型國營企業,而且它的地理位置特好,在赫赫有名的朝天門的對面,中間僅隔一條碧水悠悠的嘉陵江,是重慶市江北城最大的紡織廠。那天晚上,我想像著如詩如畫的生活:如果進廠第一天填寫履歷表的時候,個人專長一欄我該怎麼填寫?是填中醫,還是填其他?

  當興奮達到極點時,我一骨碌爬起來,拿起筆一氣呵成兩首詩,方才入睡。這也叫不吐不快吧?進廠兩年後,經過修改,我把它寄給《重慶日報》社,發表在一九七四年五月二十日的副刊上。一首名叫《贊赤腳醫生》,另外一首叫《採藥人》。事隔三十年了,我依然感謝大巴山賜予我的精神財富和靈感。

  轉眼間已到了夏季。當時我在車間裡當清花工。一天,突然聽見有人在喊,一個巡迴女工昏倒在地,人事不知,臉色煞白。人們七嘴八舌,眾說紛紜,較為統一的意見是儘快地送到廠職工醫院,唯獨我持反對意見。理由是,這女工身體十分虛弱,且又昏迷不醒,不能接受路上烈日的暴曬,應當就地治療。在眾人狐疑的眼光中,我用嚴肅的聲音命人將她抬到陰涼通風處,以手指代替銀針,用力地按壓住一些急救要穴。不大會兒,她甦醒了,我又給他一杯溫開水,在不到半天的時間裡,她竟完全恢復了,並堅持去走巡迴。這一下車間裡炸開了,我曾當赤腳醫生的消息也因此不脛而走。幾天之後,車間裡的師傅開始請我看病了。第一個主動來找我的是湯建華,她周身大片大片的紅斑,奇癢無比。我給她把了脈,處了方,才服了一天的藥,病就全然而退。幾個星期以後,其他車間的師傅也三三兩兩地來找我。我公開地把工作放下來,真心實意地免費為他們服務……

  一九七二年十月,車間黨支部的張書記找我談話,她開門見山、語氣十分溫和地說:「你到底是想當一名好工人,還是想當一名中醫?不妨向你交底吧,車間想培養你……」我默不作聲。我知道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最後,她告訴我說:「為了你的問題,今天召開了一個黨委擴大會,並且全體黨委委員一致通過,調你到廠職工醫院。」

  皇天不負有心人,從逆境中奮起的我,終於穿上了白大褂,實現了夢寐以求的夙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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