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無聲的群落> 三、六號寢室

三、六號寢室

2024-10-04 07:51:12 作者: 鄧鵬 主編

  我到星火茶場後,就住在一個稱為「六號寢室」的房間裡。六號寢室是一排很長的木板宿舍房中的一間,門開在背面,門前二尺寬的屋檐外,是一條深寬各一尺半的排水溝,溝外就是樹林了。寢室長、寬各三米左右,有三張用樹棒和竹子捆綁成的床,床約八十公分寬,外加一個由三塊小木板釘成的簡易矮獨凳,便是全部家當了。

  最初顧洪娟、駱振坤和我住在裡面。顧洪娟是「星火」本場的知青,每逢深夜下雨時,她總是第一個翻身下床,用盆子、碗、茶盅接住由瓦縫不停滴漏下來的雨水。春季多雨,接雨的表演經常出現。屋裡潮濕不堪,時常可見床下長出小草來。駱振坤當時的最大願望是:「天不下雨該多好啊!」

  駱振坤原是石窩茶場的團支書,我們都叫她「駱駱」。駱駱和我同年同月生,比我小十五天。一九六四年我倆都初中畢業,她因右派母親牽連,我受右派父親影響,均與高中無緣。落榜同年,我們都下了鄉。她有一個姐姐駱振蓉與她同場。兩姊妹都曾跟「硬骨頭」造反回了重慶,姐姐留下未返,一貫積極做表率的駱駱選擇了跟隨「硬骨頭」返回「星火」繼續戰鬥。在駱駱的勸告下,幾個月後,姐姐也來到了「星火」。駱駱是個樂天派,雖然她的家庭經歷了很多磨難,卻沒給她留下一絲痕跡,跟她在一起,一切煩惱都會消逝得無影無蹤。

  每當六號寢室增加人時,駱駱就與我合睡一張床。冬季天冷,駱駱也經常鑽進我被窩同床共枕。駱駱睡覺時因噩夢纏繞,每次都難受地掙扎著,好長時間醒不過來,用她自己的話說:「被迷倒了。」她認為這會帶來生命危險,因此,交代我一旦發現她「被迷倒了」時,立即叫醒她。自從接受這個任務後,我就不敢放心大膽地睡覺了。駱駱越是打著呼嚕睡得正酣時,我越更精心判斷,甚至夜間坐起來觀察,害怕沒有及時發現問題,讓駱駱出現險情;同時,又擔心由於自己的緊張,攪了駱駱的好夢,這可真不是件容易的差事。多年以後,我當了醫生才知道,是因為駱駱總愛把手壓在胸前睡覺,出現夢魘所致,並無生命危險。遺憾的是我當時不能指出這一點,以減少駱駱的痛苦和我的擔憂。

  來「星火」的人不斷增多,不久,顧洪娟搬出去了,六號寢室成為專供外場者居住的房間。新來的室友黃五自,高中畢業,一九六四年下鄉,原是新興茶場副場長。「文革」前,我作為新店茶場副場長與她常有工作接觸。這位出身國民黨將領家庭的千金,外表秀美柔弱,心靈手巧,不僅勞動是一把好手,而且有著文藝特長。她下鄉後不久,便根據大巴山的民歌基調,創作了一個詞、曲、舞均自編的《栽秧舞》,在區文藝匯演中受到交口稱讚,被草壩知青傳為佳話。

  當大家造反回重慶時,黃五自牢記身為副場長的職責,一直堅守本場,繼續生產勞動,與一切破壞茶場的行為進行著頑強的抗爭。後因她勢單力薄,無法阻擋眾多知青們強賣茶場糧食及物品的造反行動,不得不來到「星火」。此時,她的父親正被關進「牛棚」隔離審查,她沒有感覺委屈,而以自己的行動證明:雖失根紅,卻能苗正。她還寫了多封信件寄往重慶,勸告本場逗留重慶的知青,儘快返回農村抓革命,促生產。

  請記住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不久,陳正憲搬進了六號寢室。陳正憲原是樂園茶場的團支書,大家都親熱地叫她「憲妹」。因為被鎮壓的反革命爺爺的影響,未能跨入高中的門坎。憲妹上初中時,因德智體全面發展的突出表現,被共青團破格接納,在初中能入團者本就稀少的當時,曾有著小小的轟動。一九六四年八月,已是班團乾的憲妹在接到中考不錄取通知書的第三天,就登上了北去大巴山的卡車,奔赴農村,以兌現「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的諾言,表明自己不是「說話的巨人、行動的矮子」。

  憲妹有著與黃五自相似的經歷。當本場知青造反回重慶時,認準上山下鄉大方向的憲妹和副場長羅江英、事務長何雙玲留在茶場,堅持生產勞動。當場裡被糟蹋得不能待下去時,她們三人帶著自己的勞動工具——鋤頭和背篼,一塊來到「星火」。幾個月後,三人中只有憲妹留了下來。憲妹性格內秀隨和,最出色的是無人可及的、忘我的實幹精神。當我們去娛樂、串寢室、聚堆聊天或有事時,閒不住的憲妹就會將我們宿舍及屋前屋後打掃得乾乾淨淨,為我們將洗臉水打回寢室,甚至幫助我們洗衣服。當我們誇獎、感謝她時,憲妹就開心地笑笑,她那雙杏仁大眼和一對深深的酒窩笑起來十分迷人。

  另外一個室友賴聖厚原是新興茶場的高中生,在接到黃五自寫給她的勸告信後,由重慶來到了「星火」,住進了六號寢室。聖厚有很好的文筆,在重慶時,她曾為「硬骨頭」小報寫了不少文稿。聖厚的到來為六號寢室增添了樂趣。晚上,我們時常津津有味地聽著她繪聲繪色地擺龍門陣,甚至滅燈躺上床後,聖厚仍用豐富的語言吹龍門陣。薄薄的木板牆不隔音,有時,引得隔壁大號寢室的男同胞劉德齊、劉焰等也加入聊天隊伍。

  由於聊出來的哥們兒氣,有一次,大號寢室男同胞上山採回一些銀耳,又到草壩衛生院買回葡萄糖(因那年月無糖賣)加進銀耳里熬好,然後用飯缸盛上,通過木板隔牆上部的方洞,遞到六號寢室來(因大號寢室的門開在前面,要繞一大圈才能走到六號寢室)。聖厚站上床,舉起手接過來,大家快活地分享著。到山上的野柿子成熟時,大號寢室又用同樣的方式,把燒好的柿子遞過來。

  六號寢室在前期還曾有過兩位主人。一位是石窩茶場的知青劉靜,劉靜對漆高度過敏,看見別人手上未洗淨的漆樹漿,也會面部腫得似滿月。因「星火」到處是漆樹,沒多久她便離開了。另一位是新興茶場的知青李萍(已故),她老胃疼,憲妹經常給她提背治病,不久也走了。

  「星火」原來只有六十多人的床位,一下多出幾倍人來,住宿明顯緊張。女同胞普遍二人、少數三人共擠一張床。甚至因擁擠讓床,「星火」本場的女知青張葦在廚房長凳上睡了好幾個晚上。黃五自、憲妹和李萍三人也曾合睡一張床,擁擠程度可想而知。有時大家開玩笑說:「翻身時先叫一、二、三。」

  長期居住六號寢室的人大多曾經是各茶場的骨幹,互相之間思想默契,客居「星火」期間,勞動的自覺性一如既往。無論哪兒需要,總會見到六號寢室人的身影,大家經常在勞動之餘,幫食堂挑水、理菜,尤其是黃五自和憲妹,業餘貢獻最多。

  在洋芋(土豆)收穫的季節,飯菜都以洋芋為主,一百多號人吃飯,洋芋刮皮的工作量很大,尤其是久放皮皺後,小洋芋刮起來很吃力。上坡勞動回來,吃完中飯後,六號寢室的全體人員和其他夥伴立即坐下來,為食堂大盆大盆地刮著洋芋,直到滿足需求為止。黃五自和憲妹手腳十分麻利,颳得又快又好。每次刮完後,她們就會將刮皮工具帶回六號寢室藏起來,以免被別人搶走了工具,下次刮不成洋芋。

  剛到「星火」不久,我自告奮勇當炊事員。有一天做早飯時,我端著一大盆剛燒開的水準備倒進鐵罐里留給大家喝,不慎踩在了柴棒上,開水倒在我右臂上,疼得直鑽心。因恐驚動隔壁保管室里睡覺的人,沒敢聲張,匆匆捲起傷肢的毛衣袖,繼續做早餐。當大家來吃早飯時,我右肘關節以下直到手指尖全布滿了大小水泡。朋友們趕到草壩衛生院,為我買回了龍膽紫藥水塗抹傷處。六號寢室的夥伴們對我的日常生活給予無微不至的關照,那團結友愛的精神深深感動了我。大家每天為我打洗漱用水、倒水、擰毛巾、洗衣物、洗頭、洗碗、甚至洗手。駱駱最不忍看我手上的泡,總愛用縫衣針將水泡刺破,然後用針杆推出泡液,再抹上紫藥水。在沒服一粒止痛劑,沒有一顆消炎藥,創面完全暴露的情況下,我的燙傷一點也沒感染,奇蹟般地很快癒合了。這得益於夥伴們的精心照料,得益於沒有污染的大自然。

  共同的目標把四個不同茶場的女性團聚在了六號寢室。在同吃、同住、同勞動中,大家互相理解、互相關心、互相幫助、情同姐妹,彼此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結下了牢不可破的友誼。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