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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梭鏢」楊紹林

2024-10-04 07:48:32 作者: 鄧鵬 主編

  楊紹林退休好些年了,他至今肯定還不知道他有這樣一個綽號,這綽號畢竟不雅,我們從來沒有當他面提過,這有損「高知」的自尊。

  綽號是曾康林給起的。曾康林是屬於那種有心計而話多的人,他的幽默在於,能用切實的形象非常傳神地概括某人某物的主要特徵。

  

  比如這「老梭鏢」,本是語錄歌曲「老三篇,不但戰士要學,幹部也要學……」中的前三個字,但林場本地場員劉慶平在唱這三個字時,你聽來一定是「老梭鏢」這三個音。後來越冬時大伙兒在廚房裡摘菜,捨不得把「包包白」(蓮花白菜)最外面那層老葉子(俗稱「老豁漂」)扔掉,也煮進了大鍋里。大家吃到了,嫌太老太硬,於是曾康林就學著劉慶平的腔調唱了起來「老梭鏢,不但戰士要吃,幹部也要吃……」他用「老梭鏢」代換「老豁漂」,用「也要吃」代換「也要學」,令大家捧腹。

  「老梭鏢」就是「老豁漂」的意思。

  楊紹林大我們八九歲,年齡在林場最老。

  其實,老楊當年並不老,二十四五歲,青春小伙兒一個,中等身材,濃眉大眼,在今天堪稱「小帥哥」,而且,樂於助人,人緣很好。因為年長,成熟,又當「社青」多年,在我們報名申請當知青的那些天裡,他熱心服務,給人以「街道幹部」的感覺,所以一到林場我們幾個「學生幹部」(檔案有記載)被召集研究組建「場委會」時,都提議讓楊紹林金「班子」。

  這是,駐場幹部用眼光巡視我們一番,沉吟片刻,說了句:「不行,他因作風問題被學校除名。」一霎時,我們面面相覷,噤若寒蟬。

  那年頭,這「作風問題」專指「亂搞男女關係」。「亂搞」這個詞所認定的範圍相當廣:賣淫、嫖娼肯定算;通姦、偷情也在內;早婚、早戀也包括,師生戀、同性戀也難逃。那年頭,「作風問題」被列入「黑五類」(屬敵我矛盾)。一個女人私下偷情,現在叫「婚外戀」或「第三者」,那時叫「破鞋」,「破鞋」是劃入「地富反壞右」中的「壞分子」的,是被無產階級「專政」的,可了不得!嚇煞人的!

  老楊的「作風問題」是秘密記入檔案的,我們沒瞧過,至今不知道確切內容。但現在想來,大不了就是學生談戀愛之類的事,那時,這也會被學校除名的。假如比這嚴重,肯定就會戴「壞分子」帽子或者弄去「勞教」的,而讓他當知青,和我們一樣待遇,應該不會是太大的問題。

  但當時因這「作風問題」當不了幹部,對於他,是組織上給予的一種「懲戒」。

  有一次在我們背地裡議論人時,曾康林過來打聽,一聽說在議論楊紹林,他隨口說:「哦,老梭鏢啊!」我們心照不宣,他這裡是用「包包白」外面那層沒啥用處的「老豁漂」來代指楊紹林。在曾康林看來,老楊一九六〇年被重慶大學除名,現在林場也不用(不讓他當幹部),不是「老梭鏢」(老豁漂)是什麼?我們覺得比喻貼切,都樂了,於是這個有欠恭敬的綽號暗地裡被我們這些半大孩子認可了。實實在在說,就喊過幾次,背地裡的,沒傳開去。

  不過,這「作風問題」終歸讓我們想入非非,在我們潛意識裡,它是和「下流」「調戲」、「猥褻」「性」聯繫在一起的,它也給我們戴上了「有色眼鏡」。一段時間裡,我們神經過敏地審視楊紹林!你看「老梭鏢」單獨和一個女孩在一起,色迷心竅……你注意他,主動跟漂亮的女孩說話,大獻殷勤……以至於個別女知青心有餘悸地躲著他、防著他,大概視他為「色狼」。

  那是一個人性受壓抑的年代。我當時十六歲,「沒醒」(青春還沒萌動),只知傻乎乎地「廣闊天地戰天鬥地」,體會不到楊紹林被壓抑的那份「饑渴」,因而沒法「惺惺惜惺惺」。現在想來,二十四五的他,扎在我們這群半大孩子堆里,是很有些無奈的。談情說愛吧,面對的女孩都還沒滿十八歲,弄不好就是「糟蹋幼女」,吃罪不起。拋開不想吧,可大男人漢子熟瓜熱蒂的,煎熬難挨。左不是右不是,自己還有「歷史污點」,咋辦?最終只能壓抑自我。

  這種壓抑可以從以下方面推斷——

  不太合群,喜歡單槍匹馬獨干;

  沒有調情行為;

  涉及男女的話題,禁口不語;

  有求必應,從不索取回報;

  有時參與策劃,從不擺「幹部」架勢;

  胡琴拉得好,向他請教,謙虛過度(儘管那時流行「謙虛過度就是驕傲」的評判)。

  你看他,一個人承包了苗圃的種植和管理。林場植樹需要小苗,他硬是精心培土,精心育苗,精心施肥,培植出一大片松、杉、柏樹苗。

  挑「窯貨」下山(將林場自己生產的陶罐送到街場出售),我們成群結隊,他卻喜歡「天馬行空,獨往獨來」。

  ……

  好在被壓抑的他並沒有「越軌」行為,於是漸漸地,我們「放鬆警惕」和他打成一片了。這時才感覺到「老梭鏢」是多好一個人,充滿魅力。

  首先,他一手好字,就讓愛好書法的我有逢知音的感覺。

  其次,他口才不錯,故事講得津津有味,肚裡有貨。

  而最讓我欽佩的,是他在大學裡當過摩托車手和足球隊員的經歷他說,那一年,蘇聯莫斯科紅星足球隊來中國,在北京打了友誼賽後來到重慶,在大田灣體育場與重慶大學足球隊踢了一場,賀龍元帥在現場觀看,他是校隊,司後衛,打滿全場。雖然輸了球,但與蘇聯國腳過了招,有過接觸,今生足矣!這真是讓我羨慕不已。我想像他矯健的身影在綠茵場上奔跑,那麼多女大學生充當啦啦隊為他喝彩助威,多神氣,多牛(當然我也不知他是否在吹牛)。

  我今天很迷足球賽,看「世界盃」可以幾日不眠,其興趣就是那會兒得來的。

  一年過去了,又一年過去了,寒暑易節,花開花落,我們也慢慢「醒了」。

  其實,在中國農村,娃娃們是容易「早熟」的,因為大自然的啟示太多了。你瞧,狗「連襠」,牛「爬背」,甚至雞「打架」,都可以點醒你。

  於是乎,男女之間的「那點意思」,我們也慢慢看出些名堂來了。

  我們發現,「老梭鏢」最喜歡打堆的人是陳大姐。

  陳大姐名叫陳德惠,老「社青」,下鄉那年二十歲,是林場年齡最大的女知青。從年齡上看,他倆最般配。

  但是……

  這裡我真不願意讓語義轉折,因為陳德惠是一個好大姐,剛來林場時我們這些半大孩子不會做飯,陳德惠擔當起火頭軍。煙燻火燎、挑水劈柴這些粗活又髒又累且不說,單是在大伙兒早晨六點出工前把早飯做好,就必須起早貪黑。年復一年,這絕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後來一堵陡峭的石壁立於眼前。那幾個爬上又滑下的胖女孩,被我們男孩開玩笑編了綽號,陳大姐就是「一號豬」,她當時(少女)的體重和現在做了外婆的體重差不多,少說也在一百五十斤以上。

  「老梭鏢」和陳大姐要好了,年齡倒是般配,但用「郎才女貌」的傳統標準來評判,小帥哥的他,和她是絕不般配的(僅僅說外在條件)。

  但他們戀愛了。大齡青年相親相愛本不足為奇,但我們想,如果楊紹林不「出事」,不下鄉,或者不到我們林場,他能選上陳大姐嗎(僅僅說外在條件)?

  一九六七年,我們林場知青「砸爛林場派」的「回城夢」破滅後,大部分知青隨大流返回重慶當了「逍遙派」,而楊紹林幾個人(準確說是幾對人)留在了林場。「老梭鏢」和陳大姐是一對,還有陳章國、黃從周兩對(曾康林那一對在田岔子分場)。據說,這幾對共同住在一間房或兩間房,每張床用蚊帳裹得嚴嚴實實,算是給小兩口構築了一個「圍城」。這段日子我不在林場,「文革」風暴在大城市如火如荼,在山村卻杳無音信,可以想見,小兩口恩恩愛愛,如處世外桃源。

  可以說,是那個特殊的社會環境促成了這一對對戀人。

  一九六八年中秋節,我終於在漂泊一年多後返回了林場,又和大家處在了一起。面對眼前的新人新景,我既茫然又嚮往。楊紹林他們幾對已公開同居,曾康林的女友日漸肚大,耳聞目睹,春心萌動。這一年,我二十歲,開始為思念而夜不成寐。於是,我終於有了一個大膽的舉動,我這一輩子,都為這個舉動驕傲,因為在我二十歲的時候,我表達了我的愛。

  我給我的意中人(長我一級的校友、一位俊美的大姑娘)寫了一首情詩,七言律詩,八句。前四句是嵌名詩,把她的芳名嵌在句首,是對她由衷的讚美。後四句表達我的心境「……意投三更同入夢,情懷兩地誰夢誰,唯將終夜長開眼,只待空懷有人偎。」

  我心忐忑不安,我預感她會拒絕我,因為這畢竟是我的單戀。那個夜晚,在那條小溪邊,我鼓足勇氣心潮澎湃地對她念了我的情詩。可她心平氣和地說:「別想入非非了,我比你大,這不可能。」就像大姐姐安撫小弟弟那樣,我熾熱的情火頓時給澆滅了。

  這是我的初愛,但不是初戀,因為我是單相思。

  正因為這樣,我過後思忖:看看楊紹林,一個實在的行動,勝過一打浪漫的宣言!

  當年底,「到農村去接受再教育」的「最高指示」下達了。楊紹林、代立人等幾對戀人成雙成對地被安排在各自生產隊的一間房子裡安寢。他們結成了夫妻,但都沒舉行結婚儀式。

  一九七〇年,曾康林老婆大肚子都快臨盆了,我們說,無論如何得舉行一個婚禮。曾康林的這個婚禮是林場知青中第一個正式婚禮,熱烈、隆重,山村農民首次感到「知青會鬧」,也著實讓曾康林夫婦感動。沒多久,女兒出世了,取名「曾誼」,是紀念知青的情誼。可是,楊紹林夫婦就慘了。女兒生下來就沒奶吃,也沒什麼好的代乳品可尋。剛滿月,不想有一天晌午,初為人母的陳德惠午覺後一翻身,把她孱弱的女兒壓在了身下。當媽的可是一百五十多斤的體重啊——小傢伙還能活命嗎?

  「不般配」的議論再一次頻傳於知青口中。有人說,他兩個結合,權宜之計,有人說,「老梭鏢」花心,遲早得吹。

  後來,我第一個調離了農村。「大招工」開始後,單身的、成婚的知青也接二連三地離開了農村,除了嫁給本地農民的余正容。

  楊紹林夫婦是招工走的,他們就職於重慶街道加工廠。

  這一混,就過了三十多年。

  一九九六年,我返回重慶已有幾年,一天,楊紹林夫婦邀請我參加他們女兒的婚禮。我們一行十來個知青首先來到他倆的住房,岩邊的平民房,陳舊破損,陰暗透風。看著這對老夫妻蕩漾著幸福的笑容,我不禁暗暗想起一句老話:「貧賤夫妻終白頭」。(據悉,知青情侶的婚姻儘管未必圓滿,但作為一個社會層面,其離婚率是最低的,那一段風雨同舟的苦難日子,無疑是婚姻的凝固劑。)

  讓我驚喜的是,楊紹林兩個女兒十分出眾,大女兒(實為老二)美若天仙,小女兒秀麗嬌媚,都像爹,不像媽。看著陳大姐忙不迭地為大女兒整理婚紗,看著小女兒為當不成伴娘噘著嘴的嬌嗔樣,我思緒回到了林場:啊!想當年……

  那天,我贈送的賀禮,是我急就章的一幅花鳥畫:垂吊碩果的枝葉間,兩隻麻雀歡快地飛翔著……真的,我真心祝福老兩口(也包括小兩口),就像這一對自由的麻雀無憂無慮。

  我特意簡略裝裱了一下,以示敬重。但我想,小兩口不會珍藏,因為日子好了,那畫兒不值錢,而世事的變化是很快的。

  果然,前兩年,他家的電話沒人接,說是搬到女兒新房子住去了。

  最近,電話號碼也變了,據說,這老兩口遷新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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