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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困坐愁城

2024-10-04 07:47:43 作者: 鄧鵬 主編

  「不錄取通知書」把我突然推到人生的十字路口。我從來沒有感到那樣彷徨,那樣迷茫,那樣需要幫助又偏偏那樣無助。當時,我面臨三種選擇:一、在家「賦閒」,等待就業;二、報考民辦高中,繼續學業;三、離開重慶,上山下鄉。

  在家賦閒,等待就業機會是大多數落榜的中學畢業生的選擇。當年我的同班同學當中,有十一個人落榜,下鄉的只有四人。如果我待在城裡無所事事,當然會有一些尷尬,街道辦事處的居民代表會來做我的思想工作,動員我下鄉。但只要我橫下一條心留在城裡,誰也奈何我不得。實際上,街道辦事處一位姓李的居民代表就來打攪了一次,見我聽得淡心無腸,也就敷衍一番,匆匆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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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主任王大富老師在我落榜後看過我一次。他很惜才,知道我心裡難過,好言撫慰。也許他本來受上級之命來動員我上山下鄉,但是見到我時不僅隻字不提下鄉這件事,而且叫我在家裡少安毋躁,靜候工作機會。幾十年過去了,我仍然深深感念老師的一片真誠和正直。他本來可以趨炎附勢,人云亦云,動員我上山下鄉,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但是卻沒有那麼做。他是一個普通的中學教師,平日對學生要求非常嚴格,表面近於無情,內心卻有中國知識分子典型的良知,是非分明,不惜跟宣傳唱反調。

  可是待業並不是很愉快的選擇。國家經濟還沒有全面復甦,工作機會如稀世珍寶。再者,憑著初中畢業的文憑,我能從事什麼樣的工作呢?到商店當服務員?到公共汽車上當售票員?到碼頭上當裝卸工人?到環保局當城市清潔工?這些行業對我這個眼高手低的毛孩子來說沒有任何吸引力,不過混碗飯吃罷了。與其在城市混飯吃,受人白眼,還不如下鄉痛快。一走了之,一了百了。

  另一種可能的出路是報考民辦高中。所謂的民辦學校,實際上就是私立學校。中國的絕大部分私立學校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就被政府接管,成了公立學校。極少數的私立學校因為條件太差,政府不願接管,所以倖存。這些學校沒有政府資助,完全靠學生繳的學費獨立經營,其環境、教學設施甚至師資都不能跟公立學校同日而語。大躍進時期,政府放寬了政策,一些民辦學校應運而生,而且辦得有聲有色。重慶的一些民辦高中如官井巷民辦中學、大田灣民辦中學等在一九六三、一九六四年開始大量招收高中生。這些學校其實有很好的師資,學生的整體水平也應該不錯,可是在我的眼裡,他們不過是些「雜牌學校」罷了。

  八月下旬里的一天,與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夥伴張雪庭來我家。他的父親在一九五七年被劃為右派分子,最後死在岳池縣的一個勞改農場。那年他初中畢業,他哥哥張益庭高中畢業,哥倆都是全年級數一數二的尖子,哥倆一起落榜,關在家裡抱頭痛哭。但雪庭不甘就此失學,想報考大田灣民辦中學,問我是否願意跟他一塊兒去學校。我一口拒絕,甚至不屑到學校看一眼,自己給自己堵上了繼續求學的路子。

  這段時間,我跟幾個落榜的同學李樹斌、肖協中、周力習、楊傳景交往的時間突然增加了。小夥伴們聚在一塊兒,常常相對無言,不知道怎樣互相安慰。我們常常在大街小巷裡徘徊,不知所往,在昏暗的路燈下長長佇立,任憑時間流逝。李樹斌、周力習和楊傳景不願下鄉,寧可在重慶直面慘澹的現實,我在去留問題上猶豫不決,只有肖協中灑脫,九月中旬就決定下鄉,毅然去了達縣專區的宣漢縣。

  當年第一批應屆畢業生下鄉後,我的心情更加煩躁。一方面,我習慣了城市的生活,喜歡那裡的文化生活,喜歡跟朋友來往,另一方面,落榜又使我產生一種自卑心理和息交絕遊的願望。偏偏我家就在校園裡,跟教學大樓只有一牆之隔。教師宿舍與校園有一道校門相通,在學校念書的時候,我每天就通過那道門上學、回家。而一九六四年的九月一日之後,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那些被幸運擁抱的同學在上學放學的時候從那裡進進出出。多年熟悉的上下課的電鈴聲現在使我感到分外刺耳,因為它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失學青年的身份,讓我意識到自己跟學校的緣分已經斷絕。對我這樣一個從小在學校環境裡長大的人來說,這是非常難以面對的現實。

  在那些日子裡,我常常等到學校上課、同學都進入教室之後,才悄悄從家裡出來,溜到街上辦事或閒逛,為的是躲避從大牆的另一側飄過來的琅琅讀書聲和課間休息時莘莘學子的陣陣歡笑聲。我還必須在學校放學之前趕回家,為的是避開放學時大街上迎面湧來的人流,特別不願碰見初中的同班同學和曾經教過自己的老師。年紀輕輕,我就體味到「舊帽遮顏過鬧市」的窘迫。

  在苦悶中,我度過了自己十六歲生日。正是中秋時節,母親買回了許多月餅,想讓節日來沖淡我的憂鬱。但是中秋那天,屋外秋風蕭瑟,細雨綿綿,愁雲慘澹。家庭的溫馨和安全只是增添了我對外面那未知、詭譎、陰鬱又帶幾分寒意的世界的畏懼。我開始領會到「在家千日好,出門事事難」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我雖然朦朧地感到自己遭到極其不公的待遇,卻沒有地方能夠公開表達自己的不滿,不知道如何應對這樣的局面。唯一的選擇就是逆來順受,不僅接受階級路線的荒唐邏輯,而且還要說服自己,興高采烈地擁抱不公的命運。

  我嘴上沒有說,但是心裡暗暗抱怨自己的父親。蒙冤的父親那些年本來就少言寡語,我落榜之後同我就更無話可說,但我知道他內心的痛楚一定是無以言表的。媽媽天天忙進忙出、殫心積慮地教育人家的孩子,而對自己的孩子無端失學卻無計可施。她心裡一定非常難過。所以我生悶氣、甚至不講理的時候,她總是寬容,從不責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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