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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聖湖的臉

2024-10-04 07:46:47 作者: 嘎子

  柳青半夜驚叫著醒來了,我把她摟在懷裡,問:「怎麼了?」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看我,又懶懶地閉上,僵硬的身子軟下了。我明白她肯定是做了噩夢,就把她放在被窩內緊緊摟在懷裡。

  她對著我耳朵輕輕說:「他抓住了我的腳,滿臉都是血。我怕,冷死了。跑也跑不動,只有坐在地上哭。」我輕輕笑了一聲,說:「我在,誰也抓不到你。」她的身子就蜷曲成團把我的胸貼得緊緊的,手抓住我的肩怎麼也不肯鬆開了。

  帳篷內很黑,火塘里的火苗也奄了氣。冷霧凝結在黑暗中,舅媽與表妹在另一角落發出很響的鼾聲。有對黑亮的東西在門前閃動,從粗壯的喘息聲里我聽出是那條溫馴的看門狗。我裹緊了被子,寒氣還是找著縫隙鑽進來,我的背心都凍痛了。

  柳青的鼻腔內發出輕鬆的聲音,她又沿著夢裡的老路走去了,但願是個挺美的夢。

  早上,新鮮如水的陽光從帳篷頂上潑下來,又在塵土飛揚的地上濺開,撲簌撲簌地掉在我們的臉上。柳青先抬起頭,看看我,又看看帳篷內的其他地方,說:「你家裡的人呢?」

  舅媽和表妹什麼時候起來的,我都不知道。面前的牛糞火又燃得紅紅的,一大鍋茶沸騰著,吐出滾熱香甜的霧氣。我起來了,衣服都烤乾了,那種火烤過的溫馨味嗅著真舒服。柳青起來時,我給她倒了一碗茶,她卻對我說,她想吃糌粑。

  帳篷外的陽光雪白,霧似的蒸騰著。濕潤的草地薄如紙片似的像要飄飛起來。柳青和我一同出門,我們想看看舅媽他們一早起來都在做些什麼。我對柳青說:「她們肯定是給我們擠牛奶去了。早上的牛奶才新鮮呀。」

  遠處的雪山露出了山頂,草地也坦露出延伸到雪山腳下的那片深綠。在朦朧的霧氣中,雪山峰頂似乎正噴著冷氣朝上升騰的。陽光把峰頂塗成純金的顏色,清爽的空氣里,陽光似乎是一層金色的薄膜,風一吹綢緞似的抖動。

  

  我看見舅媽與表妹正一步一磕地朝雪山腳走去。

  霧氣一下凝固了,動也不動。

  我說:「她們肯定是懇求神山保佑受災受難的你。」

  柳青朝那個方向看著,眼圈紅了,什麼也不說咬住嘴唇,淚水就線似的掉下來。

  摩托車呼嘯而過,扇一股強勁的冷風,又哧的一聲停下來。尼瑪臉讓風颳得血紅,跳下來看著我們笑。車背後壯實的老人是我的舅舅,他見到我呀地叫了一聲,提起一頭枯瘦的羊扔到地上。是頭母羊,很老了,奶頭早已枯成了兩張乾癟的硬皮耷在肚子下。羊很大,像一頭犢子,它掙扎著站起來,腦袋像是掉光了肉的枯骨,稀疏的皮毛片片蒼黃,硬皮癬斑到處都是。羊眼已經渾濁得看不清任何東西了,只兩條角是硬的,直直地朝前伸著。舅舅說:「它活不了多久了,今天想把它放生到嘎松多吉措去。」

  我便激動得呀呀呀地叫。嘎松多吉,那可是個神奇極了的地方,神聖得連硬漢都會低下卑微的頭,全身伏在地上叩拜的地方啊!我幼年時去過一次,便時時出現在我的夢裡。嘎松多吉措是一片藏在森林深處的海子,我對柳青說,那裡神秘得讓你去一次就會常常讓奇怪的夢驚醒,就會忘乾淨生與死還有明晰的界線,就會把人世間的一切辛酸與榮辱拋到腦後。

  我想起環繞湖岸的野羊白骨,每一個尖角都沖向湖心。那不是人為的製造,舅舅說,每一頭野羊在自己生命快結束時,都像是冥冥中有神引導似的來到湖的南岸,蹲下來然後平靜地死去。在那裡死去的生靈連噬血的野狼與禿鷲都不敢去侵犯,只有寒風與日光月華晝夜的撕扯與舔食,不久皮與肉都化成的水汽蒸發到了天上,留在地上的就剩這些累累的白骨了。

  我對舅舅說過,我也是那裡的生靈的轉世,本來應轉世為水中的魚,可我抓住了飛鳥的腳爪,在躍出水面的那一剎那,我轉世為人了。舅舅在我頭頂拍了一下,說:「你這模樣,就該轉世為一頭愛搗蛋的山羊。」

  看著舅舅與尼瑪準備煨桑的柏枝與掛在樹枝上的五色隆達時,柳青說她也想去。

  舅舅看看我,有些為難。我知道,在放生時,是不允許女人踏入那片聖潔之地的。我怕柳青多疑,就笑著說:「你剛來,還不適應高海拔,還是過幾天才去吧。」柳青臉紅了,說:「我不怕,我一定得去。」她還說,那個地方肯定是專為她降生的,她來這裡不是躲災,就是為了這次神聖的朝拜與典禮。

  舅舅聽明白了我們的爭論,對我說,她可以去。再冷漠的神都不會拒絕遠方來的朝聖者。

  我們出發了,尼瑪沒騎摩托車,牽了一頭高大的氂牛,蒼老的羊與祭祀用的東西都馱在牛背。草葉上的霜粉與水氣早讓陽光吸乾了,踩在上面鬆軟得像是在雲霧裡行走一樣。尼瑪咬住舌頭把口哨吹得又脆又響,狗奔跑過來,在牛的腿前腿後歡快地跑著,牛啃了一口草,抬起頭朝向雪山哞地叫了一聲,像在笑。舅舅的牛皮繩在牛屁股上擊了一下,牛翹起尾巴放了一串帶著草腥味的屁。

  尼瑪捂住嘴唇笑起來。

  天晴得像大敞開的天門,天堂就是那樣透明的無任何雜質的藍色。有對鷹飛得很高,在陽光最烈處化作兩粒灰點。狗知道路,朝前方的那片綠得發黑的杉林跑去。

  進入森林時,我們都感覺到了樹蔭處漂來的陰濕與寒冷,腐敗的草根與樹葉氣味濃重。沒有路,樹根下時常可見的畜糞就是路。森林的陰冷使心情沉重起來,每個人的臉上都罩著一片陰雲,連咳嗽喘氣都飄出一片灰霧。狗也疲憊了,跟在後面夾著尾巴,時而在樹根下嗅嗅,時而在一串撒在雪地上的腳印里刨半天。尼瑪尖厲的哨音響起時,才跑了過來。

  柳青拉著我,喘著粗氣。我問她累不累,她只是笑,什麼也沒說。我看見她的嘴唇發青,有些開裂了,干硬的血痂粘在上面。

  狗最早嗅到湖水的氣息,汪汪吠叫聲吵醒了湖邊草叢中棲憩大群水鳥,嘩啦啦從林間的枝葉縫隙里穿過,尖聲吵鬧著飛向了碧藍的天空。狗還在吵,在遠處的草坪上跑來跑去像在追趕什麼東西。尼瑪罵了句什麼,也跑了過去,站在草灘時朝我們招招手,又噓了聲口哨。

  牛把蹄踏得很重,一步一串臭屁。

  看見湖水時,我們都震懾住了。那種藍,比藍天更純更深,更神秘。舅舅說,嘎松多吉措是草地張開的嘴,讓我們看見了天堂里是什麼顏色。

  我看到的卻像玻璃巨碗似的裝下了天空與周圍碧綠的森林。湖面靜極了,靜得脆弱,一絲細細的聲音都會激起一圈圈水浪。柳青問我,湖對面大片的白色是什麼?我沒回答,拉著她的手朝對面走去。狗跑在了我們前面,邊跑邊吠,好像在對誰撒氣。舅舅放下了老母羊,讓它在草地上自由地吃草。尼瑪坐在鬆軟的草地上看著我們笑,說:「別動那些羊骨頭!」

  柳青看我,眼神里更驚奇了,說:「那麼多的羊骨頭?」

  沒有人去細數過,這片石頭與黃草混合的土地上堆積了多少只羊的骨頭。有的是完整的,更多的是散了架的。有彎角的,更多的是尖利直角的。我對柳青說,直角的是野山羊,就是藏羚羊。她驚得咂著嘴,說:「怎麼死的?死了這麼多!」

  我聽舅舅說過,這湖水很神奇,像藏著什麼東西。山林里的野山羊和牧場裡家養的放生羊都會在自己的生命走到盡頭時,來到這個湖邊。它們平靜地躺下來,不吃不喝靜靜地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那可是個神聖的時刻呀,這些生靈沒有一頭在魂魄離開的那一刻,驚恐害怕過。它們蹲在地上,低下頭,尖角指向湖心。它們就這樣離開了人世,讓風颳去它們的皮,消化它們的肉,剩下的枯骨也一天天地被風化掉。

  我拉著柳青的手從枯骨叢中穿過。這種圖騰似的祭奠擊碎了我們對生命的所有理解,顛覆了我們對命運及人生的一切思考,我們都被這片莊嚴悲壯的景象壓迫得喘不過氣來。柳青的皮鞋尖輕輕觸到一整個野羊骨架,嘩的一聲塌了,碎成了細細的灰粉。她嚇得尖叫一聲,拉住我的手說,我們回去吧。

  風從湖面顫過時,我們都聽見枯骨的縫隙中發出嗡嗡的響聲,那響聲尖厲刺激著我們的耳鼓,像要陷進肉里混進血液里。柳青拉著我跑起來,遠遠地離開後又抱住我,汪地哭出聲來。她壓抑了好久的苦痛,一下全崩潰了,決堤的水似的全涌了出來。

  舅舅和尼瑪在湖邊的石堆上插上了柏枝,燒起了桑煙。灰藍色的煙霧像一條長長的帶子飄向空中,在風裡盪呀盪。

  柳青又回頭看了眼大片的白骨,淚水潤濕的眼睛又紅了。她把嘴唇咬呀咬,咬出了血。我對她說,這裡很乾燥,舅舅燒好了茶,我們過去喝一點吧。她回頭對我說:「我算看透了,生命最神聖的形式,就是平靜。」

  我笑了,說:「活著的時候就得拼著老命去找喝的吃的東西,蒼老了還掙扎著想年輕點活得更久點,那就是人。不如這些大自然中的生靈,活在自然中,死後卻同山崖與土坡一樣的平靜。」

  我們在向舅舅他們搭的簡易帳篷走去時,她說:「我現在什麼都不怕了,讓我去做什麼都行。」

  我說:「不會讓你做什麼,舅舅他們都做好了。你聞,還有烤牛肉乾的味道。」

  她笑了,什麼也沒說,甩開我的手走在了我的前面。看著她的苗條的背影,我有些擔心起來,後來發生的事卻讓我的擔心成了現實。

  她端起舅舅端來的溫熱的茶水時,竟然對尼瑪說:「你唱支山歌吧。洛嘎說過,你們草原上的人歌唱得特別好聽,比電視裡的那些歌唱家唱得好十萬倍。」

  尼瑪笑了,從腮幫湧起的紅色使他顯得有些羞澀。他說:「我只要喝了酒,啥歌都會唱,聲音好聽得連山神都會豎起耳朵。」

  舅舅在一旁笑,把一塊烤好的肉撕成幾塊,扔給柳青和我,說:「尼瑪唱歌在這一帶是出了名的。縣上的格薩爾藏戲團還想要他去唱主角呢。可惜啊,我不讓。尼瑪是我的好幫手,他走了我的牛羊誰來放?」尼瑪嚼咬著干牛肉笑了,剛鑲的金色門牙太陽似的閃亮起來。

  在柳青的央求下,尼瑪唱了,只唱了一半就停住不唱了。他臉又紅了,說沒有酒,唱不好。柳青和我再怎麼請求他都不唱了。其實他唱得真是好極了,那是支情歌,歌從他嘴裡飄出來,就清清亮亮透明得看不到一絲雜質。高音直直地往上飄,像不停扇動巨翅的鷹,停在高空盤旋了許久。當歌聲朝下墜落時,像有無數細小的琴弦不停地顫動,顫出憂傷極了的尾音。當又一串極高的音蹦出他的嘴唇時,他的亮閃閃的金牙卻把歌的尾巴死死咬住了,說什麼都不吐出來了。

  舅舅坐在旁邊不停地朝碗裡舔幹了的糌粑面上摻茶,望著我們樂呵呵地笑。他也不想兒子沒喝酒就唱歌,沒有酒的香味叫什麼歌呀!

  柳青叫我翻譯歌詞,說她想知道這歌唱的是什麼。

  我說是愛情和死亡,還有一段是死亡後的新生,他沒有唱。柳青看著那片在陽光下耀眼的白色,眼睛又紅了,說:「你說給我聽吧。」我用她能聽得懂的漢語把歌唱了一遍,嗓音比尼瑪差遠了,但柳青能聽懂。

  我的愛是東邊的亮光,

  看著它想起溫暖的太陽。

  可是等到朝陽升起,

  我的雄鷹卻折斷了翅膀。

  我的愛聚起了烏雲,

  看著它想起了綿綿的細雨。

  可是等到那細雨紛紛,

  我的心便同你一起埋葬……

  歌唱完,天就陰下了。這裡的夜晚來得好早,黑霧與炊煙一起升騰飄散,不久就像撐起巨大的黑帳篷似的把整個山溝都嚴嚴實實地遮蓋起來。狗對著黑夜吠了幾聲也沒有了興趣,望著紅亮的火堆發呆。帳篷外,細粉似的雪末飄下來,風比刀刃更硬更寒。我看了一眼那個神秘的湖,像極了草地上掏的大洞,神秘中帶著不可預知的恐怖。我受不了,摟著柳青回到暖烘烘的帳篷。

  夜來得早,又沒有燈沒有酒,舅舅與尼瑪早早地睡下了。他們就蜷縮在厚重暖和的皮袍內,唯一的睡袋是給我們留的。我對柳青說,我們也睡了吧。她坐在火塘邊,臉上一片凝重,火光在她面頰上掃來掃去,像一塊映紅了的冷冰冰的石頭。我又說了一遍,我們都累了,去睡吧。

  她說:「你去睡吧。我守夜。」

  我說:「你不睡,我能睡嗎?」

  她沒說什麼,把手放到火上烤。我捏著她的指頭,細長柔軟的骨節,光滑的指甲,手心好涼。我說,還是你睡吧,我來守著火。

  屋角,舅舅的鼾聲很響,帳篷似乎都讓鼾聲攪出漩渦了。她說她睡不著。我也沒睡,就與她一起默默地讓火烤著臉烤著手心。

  帳篷外又一聲響動,狗衝出屋外狂吠起來。舅舅與尼瑪翻了個身,還是浸泡在睡夢裡。柳青長長地打了個哈欠,說:「你去睡吧。」

  我說:「你剛來高原,得好好休息才能恢復體力。還是你先睡吧,下半夜你來換我。」

  她明白了我的心意,有些感激。不過。她什麼也沒說,我在她顫動的嘴角處看見了一絲柔軟溫暖的笑。她衣服也沒脫就縮進了睡袋裡。

  我守著火堆,添柴刨灰不讓它熄滅。可我還是沒有戰勝越攻越猛的瞌睡。我抱著膝蓋埋著頭睡在了火旁,頭髮尖飄出火苗舔過的青煙。我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直向一個更深的水底下潛下潛……

  我是嗅著一股沁人肺腑的氣味醒來的。這裡的早上最先來到的就是氣味,潮濕的帶著樹葉、野花瓣、枯草根與樹根下的腐殖物,伴隨裹著晨光的煙霧從帳篷的縫隙里鑽進來。我睜開眼睛,身上披著柳青的羽絨服。柳青還縮在睡袋裡,舅舅坐在我對面給火堆添柴,把灌了清水的茶鍋煨在火上。尼瑪在外面喊什麼,狗又狂吠起來。

  尼瑪走進帳篷,對舅舅大聲說,很驚慌的樣子。舅舅一臉的平靜,把手中的鼻煙慢慢餵進左邊鼻孔右邊鼻孔,狠狠打了個噴嚏,舒服地揉揉鼻子,才站起來對尼瑪也對我說:「日阿格波死了,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這地方本來就是它該去的好地方呀!」

  我與柳青跟著他們出了帳篷。老母羊沒死在那片白骨堆里,它是死在一個小小的土坡下,頭高昂著,看樣子是想吃坡頂上的那片青嫩的草,可再沒力氣爬上去了。它是帶著欲望死去的,羊臉上似乎看得出它的激動。尼瑪爬上土坡,扯了一把嫩草,餵在了半張的已沒有知覺的著羊嘴裡。

  尼瑪與舅舅抬著死羊朝湖對面的白骨推走去時,黏結在湖面的霧氣正在散開,陽光洞穿了山頂的厚霧,直戳湖面,又濺開了雪亮刺眼的白光。山林的氣味好聞極了,成群鳥在樹林裡吵鬧。我們朝白骨堆走去時,柳青對我說:「我想起莫扎特的安魂曲和海頓的悼念交響曲。我們是在莊嚴地送葬。」我看著她一臉的認真,就想笑。我說:「沒這麼沉重吧。看看舅舅和尼瑪,他們還在談笑呢。」

  可能尼瑪給他父親講了個什麼樣笑話,舅舅忍不住哈哈笑起來,下巴上翹的花白鬍子草似的抖動。他們把羊屍平放在白骨堆里,羊角同那些白骨一樣,朝向湖心。舅舅的臉才有了山崖樣的嚴峻。尼瑪把桑煙燒起,舅舅從懷中掏出五色紙片四處撒去,嘴裡念叨著什麼。我撿起一張紙片給柳青看,上面寫滿了經文,還畫著一個騎馬的武士。我說,這是朗達,就是風馬,是給山神湖神傳達信息的,讓死者安寧生者平安的。柳青把風馬放在手中仔細地看著,又朝風中輕輕一拋,淡綠色的風馬如樹尖上飄落下的葉片,在風中打著旋朝湖面飄去。

  舅舅指著大片的白骨對我們說,你們能看出誰是羊王。

  我與柳青都朝高坡上看去。昨天我們就發現了,坡上有具巨大的白骨,羊角不同於其他羊,很長,是盤旋著的,掛滿了雪白的哈達。舅舅帶我們朝坡上走去,又抬頭看著那顆威嚴的羊頭骨,臉上充滿了敬畏。他說:「它活著時就是神靈,是森林裡草原上所有羊的王。它死了快一百年吧,看看它的眼睛,怎麼看都像活著時一樣。」

  我發覺,羊骷髏的眼洞裡,真像有黑眼珠在靈活地閃動,額頭光滑如塗了一層油,在陽光下金子似的閃亮。我還發現,羊頭左側有個什麼東西擊穿了的洞,有隻螞蟻從洞裡爬了出來,在頭骨的上上下下爬著。舅舅說,有人在陽光剛灑到羊頭頂時,聽見過它咩咩地叫,很傷心的叫。

  舅舅指著那片濃密的松林說,這裡有個傳說,當年在拉薩央宗酒店幫工的那位與倉央嘉措相戀的逃奴於瓊卓嘎,讓她的主人抓走後,又趁一個雨夜裡逃跑了。她跑到了這片松林,病倒了。又餓又冷又沒有火烤暖身子,她只有在一個樹洞裡抱著虛弱的身等待神佛的救助。她餓得睜不開眼睛時,樹林子裡跑來了一頭漂亮的鹿,銜著一棵草,草葉上閃著晶亮的露珠。鹿站在她身旁,把草放在她嘴邊,輕輕點了一下頭,露珠滾進了她的嘴裡。在一片金色閃光里,她變成了一頭白色的鹿。就在那一天,她就住在了林子裡的那個海子邊,她相信會在那裡等到心愛的人的。

  還是傳說呀,舅舅看著柳青說,你們可別相信傳說呀!柳青羞澀地低頭笑,我幫她說,柳青相信科學,是植物學家呢。柳青就捏我的後頸窩,糾正說,我是學昆蟲的,捉蟲玩的,啥家也不是。

  舅舅嘿嘿笑著說,這裡還有個傳說,你們聽不聽?我們都想聽,就把火燒得很旺。

  傳說呀,當年咱們的六世佛爺倉央嘉措奉詔進京朝覲皇帝,卻讓有野心的拉藏漢阻攔在青海湖邊。由於內心的憂憤,還有讓第巴桑吉活活拆散了他對戀人的交往,他頓感前程無望,就病倒了,並在一個陽光灑滿湖面的清晨,他悄悄地圓寂了。沒有人知道他葬在何處,可他的心卻化為一頭雄壯的公羊,沿著山川河岸一路奔走,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找到他的戀人。

  我看著那頭雄壯巨大的羊頭白骨,心想難道這羊是……我伸伸舌頭,不敢想了,因為胡亂猜想佛爺的事是大不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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