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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舅舅的草原

2024-10-04 07:46:44 作者: 嘎子

  哦,亞拉孔玉草原,我叫它舅舅的草原。

  那是因為我母親的弟弟桑珠達瓦一家在這裡放養一群肥壯的綿羊和雄氣勃勃的氂牛。他們的黑色帳篷就扎在那條銀帶似平靜閃亮的小河旁。舅舅叫它色曲河,銀子的河。

  我與柳青下了車,已是黃昏了,高原的天空絢爛極了,霞雲飄飛,陽光柔和,掉進了河水裡就碎成了金色的鱗片。我指著遠處閃著金光的雄奇的大雪山對柳青說:「看呀,亞拉神山,像不像一個挺胸站立的武士?」

  她笑了,臉上也灑滿了陽光,蹲下身子在地上拾起一個羊頭骨,指頭一捏頭骨碎成了白灰。她有些傷心了,拍拍手說:「生命真的很脆弱。」我哈的一笑,說:「可活著時,看什麼都覺很好。」

  有人騎摩托車追上了我們,在我們前面一個拐彎攔住了路。車上的小伙子很帥氣,深眼窩高鼻樑,黑亮的臉頰。薄嘴唇彎著笑,說:「真是你呀,洛嘎!」

  

  我看了半天,他的臉紅了,把胸前的銀嘎烏塞進衣領,嘿地一笑,說:「你的眼睛沒有記憶呀,認不出我了嗎?」

  「喂,尼瑪!」有人在帳篷內喊,走出來的是個漂亮的牧場姑娘。她看見了我們,又停住了呼喊,眼內閃動著驚慌與羞澀。我叫了起來,喊道:「澤珠!哇,我的妹妹。哇呀呀,長這麼高了,快有我高了。」我又看看騎摩托車的小伙子,知道他是誰了,抓住他的胸襟叫喊起來:「西繞尼瑪,你小子什麼時候長這麼大了?我只記得那個瘦小的,眼窩裡都在叫喊我餓我渴我想吃的小兔崽!」

  澤珠和尼瑪都是我舅舅的兒女,我小時候在牧場上玩扔羊腿骨遊戲的夥伴。他倆與我說笑著,又用陌生羞澀的眼光看著柳青。我對他們說,柳青是他們的姐,可能要與他們住段時間了。澤珠便捂住嘴咕咕笑著走進了帳篷。我看見一縷青色的炊煙從帳篷的天窗口飄出來。

  表弟尼瑪說他還要去幫舅舅趕羊回欄,摩托車響一串屁就朝草原深處飛去了。澤珠站在門口朝我們揮揮手,我嗅到股奶茶的香味。

  進了帳篷,我叫柳青坐在火塘邊的牛絨卡墊上。舅媽把燈撥亮了,笑眯眯地看我們。澤珠倒了兩碗熱騰騰的奶茶端給我們,看見我與柳青都喝了很大一口,便高興極了,從雕花藏櫃裡拿出許多奶製品和牛肉乾,推在桌子上叫我們吃。

  我把我們來這裡的原因說了,對草原上生活的人是不能說假話的。舅媽的眼淚都聽出來了,把柳青的手握在手心煨在心窩裡,不住地說:「可憐女兒呀,菩薩會給你消災的。」我說:「我們可能要在這裡住好長一段時間,會給你們添麻煩的。」舅媽與澤珠都哇地叫起來,舅媽說:「只要你們不嫌棄,隨便住好久都行。」

  柳青感激得握住舅媽的手,不知說什麼了,從懷裡掏了許久,掏出一隻電子表放在舅媽的手心。舅媽的臉色變了,又把表塞進柳青的手裡。我趕忙說,舅媽讓我們住這裡是誠心的,你別給什麼了,我們會覺得你瞧不起牧場的人。舅媽也不是為了想發些小財才收留你的呀!舅媽點頭稱是,柳青眼睛紅了,說你們真好。

  舅舅還沒回來,晚上他可能同尼瑪就守在畜圈旁了。

  天黑盡時,牧場裡除了幾聲狗吠,寂靜得像是進了沒有任何生命痕跡的外太空。我同柳青走出帳篷,她驚得哇哇叫起來:「好大的星星呀!」

  夜空晴得透明,像掛著頭頂的湖水似的。星子比拳頭還大,懸在天上。風不大,有些冷,星空下灰白色的夜霧升起又降下。我對柳青說,下霜了,不然我倆可以坐在草地上看星星了。

  我們就站在草地上,旁邊蹲著黑色的守門犬。這狗很小的時候我抱過它,它現在還能辨認出我的氣味,我來時它不但沒咬,還對我很柔情地甩了兩下尾巴。我們抬頭看星星時,聽見雪山頂上有轟隆隆的聲音傳來,好像地皮也晃了幾下。我說,可能雪峰又崩塌了。我很小的時候就常聽見這種聲音,舅舅說是雪山塌了,後來我才知道,那叫雪崩。

  她頭也抬起來,朝向雪山的方向。腳下的狗也很懂事,頭也朝向雪山。她看見狗的眼睛內也閃動著星星的亮光,就說這地方真的很神奇。我說,你住下來,就會覺得很枯燥的。我讀初中時來過,是暑假吧。那時,草地開滿了花,好看得很。白天我與表弟在草地追鳥捉旱獺玩,還不覺得什麼,可一到夜晚就覺得太枯燥了,就想去城裡,就想看電視。不久,便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了,覺得時光流得太緩慢,啥都是一個顏色的。天天盼著有車從城裡來,後來竟然連帳篷都不出了,每天就躺在床鋪上,動也懶得動。幸好,過了兩天,城裡糧店的車送青稞來了。舅舅說我再住下去,會瘋掉的。城裡的人與牧區的人確實不一樣。

  柳青笑得很響,我的臉都讓她笑紅了。她說:「我出了這件事,對怎麼活都不在乎了,我感覺不出枯燥。說不定幾年後,我會成為這裡的很好的牧羊人呢。」

  我說:「我們來這裡還不到三個小時呢。」

  風更冷了,我叫柳青回帳篷里去,她不肯,說:「我們還是等一下吧,說不定有顆星子會掉進我們懷抱里來。」她笑著伸出手,好像真的在接從天空掉下來的星子。一股冷風灌來,凍得她縮緊了脖子。

  我只好把她摟在懷裡,對著她耳朵輕輕說:「你不能感冒。這是高原,海拔三四千呢!」

  她在我的懷裡沒說什麼了,頭低著捂嘴笑了一聲。風是打著旋貼著草皮吹過的,深深淺淺,高高低低的聲音從草尖上顫過,很像有手指掃過繃緊的琴弦。她說,草原的聲音也很好聽。剛說完,就有清脆得無一點雜質的歌聲響了起來,升向高處,很憂傷地顫顫,又跌落下來。我說,肯定是表妹澤珠在唱情歌。柳青沒抬頭,在我懷裡貼得更緊了。好像此時,世外的一切都與她毫無關係了。

  就在此時,我親吻了她的嘴唇。我想起了與來芹那次青澀得沒什麼感覺的吻,那次給我留下的是羞澀、膽怯與溫濕。柳青的嘴唇有些冰涼,卻像是柔軟肉感的吸盤緊緊吸住了我的乾裂的嘴唇。在她咸澀的淚水滴下時,她的舌頭蟲似的從深洞裡試探著鑽了出來,驚慌地搖晃著頭。我的心也讓一隻靈動的手撥動了,發出清脆的琴鳴。我摟著她滾在了讓寒霜打濕的草地上。

  我們緊緊摟抱著在草地滾動時,我聽見滿天的星子掉落在草地的聲響,打得草叢噗噗噗的響……

  澤珠的歌響得很遠,像是從草地的盡頭天的邊沿傳過來似的。風把歌聲壓迫得很像情慾暴發前的尖叫,我聽不明白是澤珠唱的,還是從柳青激動的喉頭裡發出的。

  回到帳篷,我們渾身都濕透了,脫光了衣服就鑽進了被窩。

  舅母看著我們,靜悄悄地捏著佛珠,再看一眼有些詫異的澤珠,又捂住嘴咕咕咕地笑起來,一口氣吹滅了酥油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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