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有我,你別怕
2024-10-04 07:46:15
作者: 嘎子
好多年後,我還能想起那天晚上,她闖進了我的寢室,緊緊拉住我的衣袖,哭得滿臉是水。
剛剛洗漱後,半坐在床鋪上翻看閒書的四個單身大男人,全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我歪著嘴巴朝他們做著難堪的怪象,就把她朝屋外拖。老大哥朱文伸出頭來在我耳邊悄聲說,你小子快去弄幾顆糖哄著,小心淚水會淹死你。
我想說,這時候哪去弄糖呀,我還弄不明白她到底出了啥事呢。
我沒說,拖著她下了樓,就站在很黑的樓道里。
屋外,在下雨,雨滴落在樹葉上,噼噼啪啪響。她周身都涼透了,背脊開始顫抖起來。我把自己的外衣脫下,披在她身上,問:「到底出了啥事?」
她又哭得稀里嘩啦,抓住我的肩,手在不停地抖。她看著我,嘴上一層乾裂了的血疤。
我說:「柳青,你肯定冷感冒了,我再去給你找些感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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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讓我去,把我的肩抓得很緊,好像她一鬆手我就會飛走,就會無影無蹤,再也找不到似的。
我說,去我的寢室吧,這裡很冷,風又大。她搖頭不肯,抓住我朝外拖。她說有很急很急的事要告訴我,要我一定幫她。
「我已經無望了,只有你能幫我。我的洛嘎弟弟,只有你能幫我了。」
我就讓她拖著走,踩著濕漉漉的雨水穿過桃樹林,朝辦公大樓那邊的紅星亭走去。那裡沒人,燈光卻很亮。有隻躲雨的貓見到我們過來就閃到欄杆下,又跳出來鑽進了黑霧似的樹林裡。柳青緊緊地抱住了我,在我的懷裡痛哭起來。我撫著她不停顫抖的脊背,問發生了什麼事?有我,你別怕。
她什麼也沒說,就狠命地哭。哭幾聲,擤擤鼻涕,用紙巾擦擦,又哭。紙巾用完了,地上扔了一大堆,她哭得沒有了聲息。我的胸前讓她的淚水洇濕了一大片。我伸出手指把她蓬亂的頭髮一根一根梳理整齊,撫在她的腦後,不停地安慰她。
她過了好久,才抬起頭來,牙齒咬住嘴唇,眼裡有股冷凜的光。她鼓足勇氣,對我說:「洛嘎,我殺了人。我把他殺了,殺了!」眼睛又紅了,淚水又涌了出來。
我看著她,不相信似的搖頭,說:「你別胡思亂想了,你會殺人?連一隻小蟲子都不敢摁死,誰相信你敢殺人?」
她讓我看她洗得很白的手,還把手伸到我鼻子上叫我嗅上面的血腥味。
我嗅到一股很濃的香皂味。
她說:「我殺了。我握住刀,他撲過來,刀就鑽進了他的肚子。血噴出來了,好多好多血呀!」
她渾身又抖起來了,嘴唇和臉都是烏黑的。
我把她扶到冰冷潮濕的石凳上坐下,讓她講是怎麼回事。她咬住嘴唇不肯講,又抱著頭哭泣,一遍一遍地說,我殺人了,殺人了呀!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來,看著我,說:「我想在你懷裡躺一會兒,行嗎?」
我把她摟在懷裡。她渾身很冷,我又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她看了看我,很溫柔地笑笑,說:「我就知道,你會幫我的,我的洛嘎弟弟。」
她只講了大概,淹沒在她哭泣聲里的講述我也只聽懂了大概。我用指頭輕輕擦拭她不停湧出的眼淚。風似乎小些了,雨卻大了起來,四周的芭蕉樹葉翅膀似的在雨中扇動,我真怕這座小小的亭子也像鳥似的朝空中飛去……
突然間,夜堅硬得像一塊冰冷漆黑的石頭。
我知道她殺的是誰了,咬著牙說,這個畜生本來就該死。不怪你,是閻王爺拉他去十八層阿鼻地獄受罰去了。
她說:「是我的刀戳進了他的肚子,我是殺人犯呀!」
「我把他殺了。我不想殺他的,只想嚇唬嚇唬他。他撲過來時好兇呀,我沒躲開,他的肚子就撲到了我的刀尖上。」她說。
柳青做掉了那個男人的孩子,本以為可以平平靜靜地待到通過答辯拿到學位,就遠遠地離開這個變態的男人。她回到屋裡後儘量躲著他。她在自己住的那間屋子安了鎖,一回到屋裡就緊緊地鎖上門。她本來也想過搬出去住,她擔心搬出去後別人會怎麼看。在別人眼裡,一個研究生與導師住一起很正常呀,范教授的名譽在校園裡好過了柳下惠。她與自己的導師平平靜靜住了那麼久,別人都說她是個好姑娘,把身心受過傷的導師照顧得那麼好。她搬出去了,流言蜚語不僅會傷到她,還會傷到導師頭上。農大的牌子,知名昆蟲專家范教授讓生活作風敗壞的流言罩著,那可是農大的不小損失呀!她只有忍受著。
秋天了,那可是變狼的日子。溫文爾雅的教授在那個日子裡一踏進這個屋子,就完全變了個人。他眼裡會噴出熾烈的火,臉膛與鼻尖都燒得發紅。他會借講解論文介紹一本專著為名,把柳青摟在懷裡使勁地蹂躪。那個時候他不僅僅是發泄獸性,還有在心裡釀了幾十年的仇恨。他一邊蹂躪一邊大叫著離他而去的那個女人的名字,然後用貓爪似的指甲在柳青身上劃出道道慘不忍睹的血痕。完事後,他又開始後悔了,頭在牆壁上嗵嗵撞著,跪在地上讓柳青原諒,別去告發他。
柳青沒有去告發,她怕這事會影響自己的前途,想反正快離開了,遠遠地走了,再也不會去想這個噩夢了。
中秋節快到,他的病越來越重。他說過,中秋曾是他結婚的日子,也是他婚姻破裂的日子。那個日子是他最傷心的時候。曾經,看到他傷心地關在屋裡,把發霉生蟲的瓶瓶罐罐擺了一桌子時,她還同情他,給他泡好茶,燒好洗腳水,端給他。
她閉上眼睛,臉上現出了恐懼,說她在上一個中秋之夜給他端來咖啡與切好的月餅時,就看到了他眼神的異樣。他從後面緊緊摟住了她,深情地叫著另一個陌生女人的名字。她反抗著說她不是,不是。她是柳青。他臉上沒有反映,笑了一下,很怪地笑。忽然,他揮手一耳光扇到了她的臉上,咬著牙齒罵那個女人絕情,罵讓他吃了這麼多年的苦,心內的仇釀成酒會醉倒成千上萬的人。他撕開了她的衣服,用早已準備好的繩子緊緊綁著她的手與腳。那一天,他用最殘酷的手段奪走了她的貞操。完事後,他喝乾了她端來的咖啡,在床上躺了很久,才起來解開捆住她的繩索,用碘酒擦著她身上的抓痕。她卻感到渾身無力,連哭泣的氣力也沒有了。他一遍一遍對她說,他是瘋了。那個時候他是瘋了,他看見的不是柳青。他恨的也不是她,是另一個人。他咬咬牙,吐出一口帶血的濃痰。突然跪在了她的腳下,哭著嗓門一下一下用拳頭砸自己的腦袋,罵自己比畜生都不如,叫她別去警察局告發他,別讓法律來懲罰他。
她心軟了,一言不發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內,緊緊地插上了門。
她害怕見他,但又每天都見。她只有申請去考查,遠遠地走,天南海北,跟著各種各樣的自然考查隊。她就是想能避開他的糾纏。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她很少回來,他也像忘了那件事似的,恢復了一個博學多識,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的樣子,沒再發過病了。
一個冷雨綿綿的晚上,她可能太疲憊了,睡覺忘了插門。半夜裡那男人卻裸露身子,一臉憤怒地把她從睡夢中弄醒……。就那一次,她懷孕了。
柳青在我懷裡,渾身冰冷,背脊不停地顫抖。我說冷嗎?冷了我們去找個避風的地方。她抓緊我,叫我別走。她抬起頭,又淚流滿面了。
「我殺了他。我受不了,沒想殺人。可我殺了他呀!」
她剛從西北回來。那是跟隨一個專家隊對黃河流域生態植物現狀進行了一個夏天的考查。她很疲很累了,把調查搜集來的大量資料交給她的導師。范教授讚不絕口地看著那些資料,叫她早早地休息。
那天,吃過飯,她給家中寫了封信,記了會兒筆記就早早睡了。她不知道有隻罪惡的手正悄悄地撬動她的門。門開了,撞倒了她還沒來得及收拾的行李包。嘩啦啦的響聲使她驚醒過來,她抬起頭,正看見他那張變形了的臉,手裡捏著一柄小刀,邊叫著那個女人的名字,邊朝她靠過來。她正準備站起來,他卻撲到了她的身上,腿死死壓住被蓋,小刀指在了她的臉頰上。她聽見他喉頭內滾出的怪異極了笑,很像一個發情的野獸。她大叫一聲,使勁推著沉重的他。
他狂怒了,罵了聲賤貨,一刀朝她揮來。她本能地朝他手腕處砸了一拳,刀從他手裡飛了出去,插進離她脖子很近的牆縫裡。趁他驚愣的時候她翻身起來,從牆縫中抽下了刀子。
他再一次撲上來時,她用刀指著他,說別過來,別過來。
他笑了一下,用很柔的聲叫著那個女人的名字,說今天的日子你就忘了嗎?今天可是我們結婚紀念呀!過來,我帶你去看我們的婚宴。好豐盛的婚宴!
她靠著牆,大叫著范老,那是過去的事了,早已沒有什麼婚宴了。我是柳青不是你的那個女人!
他還是笑著,很柔情叫著那個女人的名字,朝她撲過來。
她想躲讓,可來不及了。在他緊緊摟住她時,那柄小刀也深深地插入他柔軟的肚子。她感覺到像是捅破了一個氣球,聽見了哧哧哧的漏氣聲。她握刀的手讓滾熱的血淹沒了,在他軟倒在地上時,她扔下刀,拉開門就朝外跑。在校園裡東撞西撞,才想起來找我。
我抱著她冰冷的身子,看著那片學校宿舍樓的窗戶一扇一扇的黑了,才想起有件事要說。我說,你該馬上給120打個電話,萬一他沒死呢?她說她打了,剛從宿舍樓里逃出來時,就在電話亭里打了的。
我手在她背上拍拍,是在安慰她也是在安慰我。她畢竟大我兩歲,又是讀碩士的,比我這樣的本科毛桃子成熟。她身子開始暖和了,我知道她慌亂的心也開始平靜了,腦子裡還是一片混亂,想不出下一步該怎麼辦。
她說:「我不會連累你吧。」
我笑了,拍著她的背,說:「我也不會讓你去受苦的。」
她說:「我也知道,殺人坐牢,我犯下了就得承受。現在我只想躺在你懷裡睡一會。」她抬頭看我,我在她眼眸子裡看到了渴望。我摟緊了她,吻著她溫濕的眼睛,說:「你睡吧。有些冷,我去取些被子來。」她摟緊了我,生怕我與她分開了。她合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羽翅似的扇動了幾下,臉頰湧起了一絲紅暈。
校園裡突然安靜極了,只有雨滴在樹葉上撥弄出的聲音很有節奏地響著。
我看著像嬰兒熟睡似的嫻靜的她,真不敢相信那麼嬌弱的女子會拿刀殺人。
「你敢殺人嗎?」我曾經問過她:「假如那人是你的殺父仇人,你敢拿刀殺他嗎?」
她雙手合在胸前,叫了聲哦嘛尼。她說,她還是不敢殺。她說,她生病的母親曾經叫她殺只雞燉來補身子,她把雞捆成一團,拿起磨得鋒快的刀,在雞脖子上輕輕磨著,都不忍心讓可憐的老母雞皮破流血。
我說:「你的心是用花草做的,永遠也硬不起來。」
可是,就是這個生著柔軟心腸的女子,把人殺了。
過了好久,我都聽見她睡熟時的鼾聲時,她突然抬起頭來,對我說:「洛嘎,我想去你的老家。你說過,要帶我去的。」
我的讓一堆沉重的東西壓著的心,稀里嘩啦碎成了一片廣闊無邊的荒漠,遙遠處那片耀眼的綠色誘惑著我,我想起曾經對她說過,一定要帶她去一趟我的家鄉,在最漂亮的夏天帶她去。那時,草原就是花的海。
我說:「快冬天了,高原很冷的。」
她說:「你說過,你阿姐會唱很純正的倉央嘉措情歌。我想去聽聽。」
我說:「那裡很遠很遠,路很壞,很難走。」
她說:「我只想去那裡看看,以後叫我們做什麼,我都不怕了。」
她在我懷裡躺了一會兒,又抬頭看我,說:「我還不想去自首,進去了就不知道哪個時候能出來了。」她說,好想跟我去一趟我的家鄉。她想去看一眼草原與雪山是啥樣的。
我說走呀!我的舅舅就在孔玉草原放牧,那裡的貢嘎大雪山是座很漂亮的山呀!走吧,馬上走。晚了,就走不掉了。
從這個時候起,我與她都是逃犯了,她是主犯,我是包庇犯,都是嫌疑人了。
我去了趟寢室,把朱文叫出來,悄悄對他說我的女友出了事,要同我回老家一趟。他很爽快地說,我要走就快些走,他會在江老爹那裡幫我說好話的。我謝了他,就找了幾件衣服,有毛衣也有外套,就與柳青朝火車站跑去。
我說,我們馬上去車站。她拉住我沒動,說躺在我懷裡很暖和,她想再睡一會兒。
我聽見了遙遠處有羊的咩咩聲,讓我想起老家每天早晨都能聽到的羊群出牧的咩咩,很爽很樂的咩咩聲。
上車後,我們一起在車廂里顛簸搖晃時,我心裡突然酸澀極了,我對我的大學校園,對我同寢室的那幾個粗糙的哥們充滿了留戀。火車開動時,柳青睡在我的懷裡,很疲憊的臉全沉浸在睡眠中了。她的頭髮上飄出一股淡淡的香味,我的臉靠在上面,想起我曾經躺在草地上,臉靠著柔嫩的青草。夜像很長很長的山洞,火車噴吐著怒氣拼著命穿行著,老也穿不出去這個幽深黑暗的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