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列車駛入暗夜
2024-10-04 07:46:19
作者: 嘎子
柳青身子暖和起來時,我正偏著頭看窗玻璃。夜早深沉了,窗外漆黑一片,時時有燈光閃過,不知是哪個地方。漆黑的窗玻璃像面鏡子,可以看見我那張蒼白的臉,我苦笑了一下,窗玻璃上看著卻是張哭像。我的心很沉重,比壓著塊巨大的石頭還沉重。我不知道,帶著她逃亡做得對不對,但又不願意把她送進牢房。我對她畢竟有著不同一般的情感,我說不出是什麼情感,反正不像姐弟,也不像朋友。
她動了動,臉也偏過來,把涼爽爽的氣息吹在我的脖子上。她說,我一直想問你,在你們美女如雲的師範大學裡,有沒有追你的女子?
我笑了,臉上有些熱。我說,都說我長得像猴子,假如下巴上的卷鬍子長出來,就更像一種猴子,你們大巴山里叫山魈的那種猴子,嚇都嚇死人了,還有誰來追我呀!
她在我脖子捏了一下,說:「你沒說實話。看看,你脖子都紅了,就知道你心裡有鬼。」
我憨憨地笑了一聲,有個女孩的臉在我心裡閃了一下,又讓窗外的黑暗淹沒了。這個時候,我實在沒心思給她談誰在追我,我又迷戀著誰。她就躺在我的懷裡,隨火車的晃動,我倆像纏繞成團麻柳枝。在我家鄉好些山歌里,把這種纏繞成團的麻柳枝比喻成愛得你死我活的男女的。我臉又燒了。
她對著我耳朵,悄悄說:「給我講講你初戀的故事吧。你不能說你連初戀都沒有吧。」
我舔了下乾渴的嘴唇,啥也沒說。看著窗外,一團又一團黑影子晃過去了,又晃過來了,不知是啥東西。心內的霧也越積越厚。她又說:「你說出來吧,這個時候我好想有人說故事。」
我說:「我去問問列車員,哪裡可以打開水。」
其實,我與她都走得急,連茶缸都沒帶,有開水也吃不成。
剛好,賣雜物與零食的手推車過來了,我買了兩瓶礦泉水。
夜很黑很深,行駛在夜裡的火車像潛入深水的潛艇,窗外車輪碾軋鐵軌的轟鳴和呼嘯的風聲攪在一起,似乎還有水底上冒的氣泡的響聲。
柳青躺在我的懷裡,不時睜開眼睛看我一眼,眼神怯怯的,像只貓。我看著漆黑的窗外,想著心事。她問我想些什麼?我輕聲笑笑,說沒想什麼。我心裡很亂,就像一堆亂糟糟的紙片,找不到能拼合成形的源頭。她眼睛眯了一會兒,又大大睜著看我,說你在想倉央嘉措的歌吧,那個活佛,他的情歌唱得真好聽。我心裡有東西咕嚕嚕響了一聲,說我心裡轟隆隆響著車輪聲,沒想唱歌。過去乘火車時,車輪的節奏很容易與某首歌合上拍,心裡自然就響著那首歌,一直響,直到歌從喉嚨上冒出來,嚇自己一跳。今天,心太沉太重了吧,我心裡一片亂糟糟的聲響,就是沒有歌的聲音。
她說:「你給我唱一首歌吧,聽著歌心裡好受一些。」
我說:「好吧,我輕輕唱,只唱給你一個人聽。」我對著她的耳朵輕輕唱著,一首接一首,她眯上了眼睛,蒼白的臉頰有了些紅暈。
我和情人相會的地方,
在南門巴的密林深處,
除了巧嘴鸚鵡,
哪個也不知道。
能言的鸚鵡喲,
請別把秘密在路口散布。
守門的老黃狗,
心比人還靈,
別說我夜裡出去,
清晨才回到宮裡。
夜裡去會情人,
早晨落了滿地的雪,
腳印留在了雪上,
保密又有何用呢?
我邊唱邊給她翻譯,她明白了歌里的意思,臉紅了,耳朵紅了,脖子紅了。她突然睜開眼睛,一臉的茫然,拉拉我的衣服連說好幾個不對,她問我,倉央嘉措是和尚吧。我說是,還是我們藏族人的活佛。他怎麼不好好在寺院裡誦經修行,卻愛跑出去偷情。這樣的人能當活佛嗎?我說,活佛也是人嘛,也有人的情感嘛。我還把那首流行在家鄉的歌唱給她聽:
莫怪倉央嘉措,
風流浪蕩,
他想要的,
和凡人沒什麼兩樣。
她聽懂了我唱的歌,說這樣擾亂了心思,哪來精力修行呀!我拍拍她的背,說你不懂,正因為他這樣,才受到我們老百姓的喜愛。他是在以另一種形式修煉成佛,就是以純美的人間情感,來修持慈愛之佛心。還有,倉央嘉措生活在我們藏族歷史上最複雜的時代,五世達賴早早離去,攝政王第巴桑既要利用六世達賴來抓住自己在西藏和權利,又不願過早把權交到倉央嘉措手裡,只有對他的浪蕩行為睜隻眼閉隻眼。那個時候呀,咱們的六世佛爺可痛快了,就像我們讀中學時沒老師管教時一樣的自由和痛快。聽聽他是怎麼唱的:
住進布達拉宮,
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流浪在拉薩街頭,
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
我在她耳旁低聲講倉央嘉措化名宕桑旺波,在拉薩街頭那個叫瑪吉阿米的小酒店裡與那個叫於瓊卓嘎的姑娘約會的浪漫故事。我輕輕地唱他約會後寫的情歌,唱著唱著,她安靜了,鼻孔輕輕吐著夢裡的氣息,她睡熟了。我把自己的羽絨服脫下來,給她蓋上。
她睡熟後的樣很好看,臉頰紅撲撲的,嘴唇像油嫩的草莓。倉央嘉措的歌又在我心裡響起來,很柔情很甜蜜。
白晝看美貌無比,
夜晚瞧肌香誘人,
我的終身伴侶呀,
比花園裡的花更艷麗……
列車像潛艇,潛進了夜的深處。
我也昏昏沉沉地隨列車晃動晃動,淹沒在夜與夢混合的睡眠里了。醒來時,窗外塗上了一片灰白,我知道潛艇快浮出水面了。
車廂內的人還歪躺在椅靠背上,過道靜悄悄的,只有昏黃的燈光水一樣的晃動。
車廂的門嘩地掀開了,我聽見列車員在喊,準備好車票和身份證明,開始查票啦。睡眠中的人慌亂起來,到處找包掏證件。柳青也起來了,她一眼就看見列車員背後的幾個穿警服的人,有些緊張起來。我輕輕拉拉她,叫她平靜點,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她說心裡慌,平靜不下來。我悄悄說,你乾脆躲到廁所里去吧,這裡由我來應付。她開始不肯,我差點喊出來,說:「你不想去草原啦?」她才從包里隨便掏出幾張衛生紙,急急地朝廁所走去。我看著她站在廁所門前,裡面的人還沒出來。我心裡的馬蹄又在橐橐橐響了。
列車員剛到我這裡,那裡的門開了,有個老太婆出來,她走了進去,插上門,我狂亂的心才平靜下來。列車員手朝我伸來,我在衣兜里掏出票交給他,他看看又叫我出示身份證。我說,走得急,忘了帶。他眼睛張大了,又指指我身旁的空位說這裡的人呢?我笑著說,我弟弟,他屙肚子,到衛生間了。他的票也在這裡,我又掏出一張票給他看。他瞟了一眼,說叫他快點,馬上就到站了,衛生間都得上鎖。
他背後一大群穿列車員制服和警察制服的人朝前查去。查完了這個車廂又查另一個車廂去了。柳青還沒出來。車廂里音樂卻響起來,是很柔軟的輕音樂,輕輕鬆鬆地按摩著乘客緊張又疲憊的心情。柳青出來了,朝四周看看,我朝她招招手,她頭髮一甩走了過來。坐下來還在喘粗氣,可見剛才她躲在那裡是怎樣的緊張呀。她說:「我們的經歷好像在演電影。」我說:「你就是007吧。」她說:「你還有心情逗趣,我的心子都快破裂了。」
出了站,一陣涼爽的風吹來,我倆看著讓雨水洗刷得乾乾淨淨的成都城,說肚子餓得想吃下整個成都城了。
我們都不敢住城裡的大小賓館,怕賓館網絡上早就把通緝我們的頭像放到上面了。我們在郊區小鎮找了一家私人開的小店住了下來。小店房間很小,可有衛生間,可以洗澡。只要給錢,連身份證也懶得看。我倆放下東西,洗漱了一下就找了家小吃店飽吃了一頓辣乎乎的擔擔麵。我倆滿街亂逛,天又快黑下來時,才慢吞吞地回旅店。
她挽住我的手臂,另一隻手提著剛買的裙子。她很興奮,好像忘了自己是個逃犯。她說,要穿得漂漂亮亮的讓我看。我說,乾脆今天晚上我們就結婚吧,不然可惜了這麼漂亮的裙子。她又捏了一下我的脖子,說你別看了就露出狼的牙齒,我可不是送到你口中的羊羔。我說,我們孤男寡女住一間屋子裡算是什麼呢?
她的手與我分開了,說:「我倆算是什麼?我算是你的媽!你敢在我身上淘氣,我揪下你的鼻子餵耗子。」
突然,她停下來,又拉緊了我的手臂,神色顯得很慌張。我看見昏暗的路燈光下,一張通緝令貼在水泥電桿上,有一個角讓風撕開了,嘩啦嘩啦扇動著。我與她站著不敢上去看了,那張紙上模模糊糊地有兩張照片,看不清上面的人。我拉住她的手也可以感覺出她的心跳。她說:「該不會是抓我倆的吧。」我說:「昂著頭走吧,你越慌張,越容易讓人識破。」我們悄悄遛到街角的黑影里,像老鼠一樣慢慢靠近小旅店的門,斜著身子晃了進去。回到屋子,柳青叫我摸她的心子,都快蹦碎了。
我能摸嗎?我鑽進了衛生間,喘著粗氣撒下一大泡尿。
開始,我倆都蜷縮在沙發上,電視也不想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啥也不想說。常有過往的車燈把漆黑的窗戶照亮又遠去,好像那些車燈拉扯著心內的什麼東西,看著窗戶亮了,我倆的心都要顫抖一下。她捂住胸口說,她受不了啦,想去自首。她想自己去,我不能跟她去。她不想連累我,我該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
她站起來,把自己堆在床上的東西塞進挎包里。
我也站起來,堵在了門上。我說:「跟著你跑出來,我也是從犯了。要去,我倆一起去。」
她臉紅了,想把我掀開,我沒動。一個草原男人還是有把力氣的。她說:「你讓開,你來湊什麼熱鬧,又不是到鍋里搶肥肉。別阻攔我,讓開!」
我一把抱住了她激動的肩膀,讓她的頭抵在我胸前漸漸安靜下來。我輕聲說:「你找到了我,怎麼能說與我沒關係呢?實話對你說吧,你的命與我的命早搓成了一根牛毛繩子,不管從什麼地方割斷,斷的都不是一根,是我們兩個。懂嗎?」
她緊緊靠著我的胸脯,嚶嚶哭泣起來。
我倆又默默坐在沙發上,直到身子坐得冰冷,她才說,我還是去睡覺吧。我說,睡吧。我就睡沙發。她也沒說啥的,就回到了床鋪上。她睡下了,我也睡下。
沙發太短,我這麼大的個子,蜷縮成一團睡著一點也不舒服。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是一條蛇,蜷成一團睡的蛇。
半夜裡,我腦袋裡嗡嗡響著,就在睡眠與清醒周圍打轉,她站在我身旁,在我背上推了一下,說:「你也到床鋪上來睡,你這樣睡會凍病的。」我坐起來,說:「我也想睡床鋪上,可你也不能睡這裡呀!」我看著她的眼睛裡肯定充滿了邪氣,她在我頭頂敲了一下,說叫你睡床並不是讓你腦袋有想做壞事的理由。
我也不能與她睡在一個被窩裡呀,那樣想不幹壞事都難,除非是神仙。她不會給我機會的,她把被子給了我,自己裹在毛毯和睡衣里。她半躺在床上,大睜著眼睛,黑暗裡,她的眼睛很亮。她卻說我,大睜著眼睛看她幹啥呀,看著怪嚇人的。
我笑了,說:「看來,我該和你睡一起,從看到你那天起,我就想,有一天我們真會睡在一張床上。」
她也想起了幾年前的事,眼睛閉上了,嘴唇翕動著,像在回味。
我說:「如果沒有縉雲山頂石室里的那一夜,也許就沒有我們今天睡在這裡吧。」
她說:「你想得太遠了。」
我說:「我倆不在一起,菩薩都不會同意的。」
她在我臉上拍了一下,說:「睡吧,明天還得趕路呢。」
她縮進了被窩。
我卻睡不著,我相信她也睡不著,果然我翻過身,就又看見了她大睜的晶亮的眼睛,眨動了幾下,好像在對我說什麼話。我心裡想,你說吧,我聽著呢。
屋外,風呼啊呼的颳得很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