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酸澀極了
2024-10-04 07:46:13
作者: 嘎子
考完中國古代文論,我們又結業了幾科了。
我越來越覺得,大學讀書與趕著騾子走在長長的茶馬古道上一樣,有時上貨,有時卸馱,負著沉重的馱子埋頭趕路。不過,現在輕鬆了,負重物卸掉一大半了,喘氣都是熱的了。朱文說,周末里我們去一趟長壽湖。他看看周兵空著的床鋪,臉又冷了,說我們都不許下湖游泳,快畢業了,出了事我們都輸不起。
本來說好了的,就我們405室的五個兄弟,可臨去時,又增加了好幾個外寢室的同學。朱文帶來了他的小個子女友,王海深的女友也從外語學院趕來了。楊彩俊與花都抱個吉他琴,像是要開演唱會。我們班有幾個女生也硬要跟著去,她們是張雅雅、喬愉、羅芳菲。喬愉跟著我走,從書包里掏出一個大蘋果叫我幫她削皮。我說我吃蘋果從來不削皮,拿著蘋果就啃了一大口。她看著我眼淚就下來,說我真的野蠻。我笑著把剩下的遞給她,說你也啃來吃吧,很痛快的。她就背過身去,說你想吃就全吃了吧。嘴裡嘰嘰咕咕罵著什麼我聽不明白的話。我啃完蘋果後,她把一大包裝滿食物的口袋叫我扛,說吃了東西就該干更重的活。我扛起口袋,把果核扔進了垃圾筒,說我還是虧了,只吃一個蘋果,就成了你的奴隸。她說我這奴隸是世上最廉價的,什麼時候請我去吃一桌酒席,我就該給她當一輩子的奴隸。我就裝著把口袋朝她肩膀上放,說現在是社會主義了,奴隸翻身得解放了,該你們這些地主老財們勞動改造了!她就迅速讓開,眼淚花花地看我,說我是世上最大的惡人。
我們剛出校門,我就看見有個穿水藍色裙子的女孩子站在公路邊朝我招手。我心裡一緊張,就差點叫出聲來:「呀!柳青!真的是你嗎?」
我真的很驚訝,我已好多日子沒見到她了。
柳青臉色蒼白,嘴唇泛著淡淡的青紫,溫暖的笑里有苦味。我對她說:「你去哪兒了,就像失蹤了的一樣。我去找了你不下七八遍,你那裡的守門老頭都把我認熟了,也沒撞見你。」
她笑了笑,很羞澀的。低聲說:「我有急事,想請你幫忙。」
我說:「有什麼事,就在這說嘛。」
她看看我,又看看跟我在一起的提大包小包東西的師哥師妹們,就說:「算了。你有事,你忙你的吧。」
我卻急了,說:「你肯定有什麼很急的事。我沒什麼,不過是出去玩。你有事找我,我不會放手不管的。」
她笑了,臉紅了。很低聲地說:「我們找個地方慢慢說,好不好。」
我看看朱文,把包交給他,說我可能不去了。我的朋友有急事,我不能不管。
朱文接過包,在我背上打了一下,笑得很鬼,說:「你小子,藏得很深呀!」
我看見喬愉痴痴地看看我,眼睛紅了,掏出紙巾捂住鼻子跑開了。
柳青和我來到一個露天茶園。幾棵黃桷樹交叉成的濃蔭像屋頂似的蓋在頭頂,製造著涼爽。除了一堆打牌的人,沒多少人在喝茶,很靜很爽。我們面對面坐在一起,要了兩杯菊花茶。我看著她笑笑,沒說話。她也看著我,想說什麼,又低下頭,手裡抓著一團紙巾,慢慢地揉成一個小球。我在她長長的睫毛尖上看見了陽光。
她的臉又紅了,潤潤的雲似的朝四處散開。
我說:「那次去你老家過年,回來後就不見了你的人影。你都去了哪兒呀?」
她咬了咬嘴唇,又笑了,很難受的笑,說:「我有時在學校,有時去考察,南方北方到處走。還在北京農業大學待了一段時間,為導師的一部專著查資料審稿。」
我又想起她與她導師住的那間半是墳墓半是人居的屋子,真不知她這兩年是怎麼住過來的。兩年了呀,她研究生也快畢業了吧。我想問,她看著我淚水順著眼角滾落下來,我就把問話吞了回去。
她問我,假如她出了大事,我會不會幫她。我哈地笑了,說:「青青,我們不是很好的朋友嗎?一直都是。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哪有不幫的。除非我做不了,但也要去試試。」
她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很緊。她牙齒在嘴唇上印出了很深的牙印,低著頭好像有什麼事想說又怕說。我就鼓動她,說:「你不會殺人了吧,哈,就是出了那樣的事,我也會與你一起亡命天涯。怕什麼,說出來吧。」
她遲疑著,說:「我說出來,你不會恨我吧。」
我說:「你不會做讓我仇恨的事,我也不會恨你。」
她說了,我卻驚呆了,不相信似的看著她,啥話也說不出來。我不相信是真的,但她的淚水已把臉頰浸濕透了,紙巾擦了一堆也沒擦乾淨。她對我說,她懷上了,快三個月了。想請我陪她去醫院人流。
她說:「看你那樣子,嚇壞了吧?你怕了就別去了。」
我說:「我陪你。只是我還不習慣,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我陪你去呢?」
她說:「因為,我只信任你。」
我沒說什麼了,也不想問為什麼會這樣,心裡湧上來一股酸苦。
她端起茶,吹走了熱氣,一口氣喝乾了,好像喝進肚裡的全是膽氣,說:「我們走吧。」
我一口茶都沒動,對她笑笑,挽起她的手。我跟著她走,在這條綠樹遮蓋下的小路上。她看看我,說:「你不問我是怎麼回事嗎?」
我又笑笑,很苦的笑,說:「你只是叫我幫你的忙。」
她想說,又咬咬嘴唇,眼淚又在往外涌。我們默默地走,穿街過巷,都市裡的車流人流都突然間變得無聲了,只有我倆的腳步單調枯燥地響著。在醫院門前她停了下來,看看天空,又看看我,說:「那孩子如果生下來,該長得什麼樣兒呀?」她咬住嘴唇笑了,很苦的笑。臉突地變得蒼白了,像血一下子流幹了。
我摟住她的肩,像在鼓勵她。我接過她手裡的紙巾,輕輕擦拭著她不停滾落下來的淚水。我說,我理解她的心,我的姐姐在處理掉第一個孩子時,也是我陪她去的。那個讓她懷上的男人躲得連人影也看不見了。
她就傷心得在我懷裡哭了個夠,擤擤鼻涕,把手中捏成一大團的紙巾扔進垃圾筒,抬起頭,臉上有了種冰冷的堅毅。她把包交給我,就走進了門診室。我陪著她看醫生,在手術單上簽字。她進手術室前,回頭看了我一眼,還招招手,叫我別怕。手術很快,她出來時,臉色更蒼白,額頭上汗水串串滾下。穿淡藍色的護士跟著她,用很怪的眼光看我,說給她喝點雞湯補補身子,別讓她乾重活。她很厭惡地吐了口唾沫,說你們這種不負責任的男人真讓我噁心。看看你們做了些什麼?使你們的女人受苦,你們還活得自在嗎?
我覺得臉很燒,臉上隆起很不自然的笑。我攙扶柳青出了醫院,在清爽的風吹來時,才喘了口氣。她聲音很低地說:「對不起,真的為難你了。」
我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我帶她進了一個賣藥膳小餐館,要了一大鍋燉了甲魚與嫩雞的湯,要她慢慢喝下去。看著她慢慢喝了下去,臉色有些紅潤了,才放心地笑笑,說:「看看你的身子,別虧壞了。」
她笑笑,說:「謝謝你。」
我要了兩杯啤酒,與她幹著杯,我們又像過去一樣說說笑笑了。
她說:「這裡的雞湯很鮮,下次我還要來這裡喝。」
我說:「要不要我陪你來?」
她說:「我一人能喝下一鍋湯,就怕沒你的份。」
我說:「我只想看著你喝,看你吃東西的樣兒。你喝雞湯,我就喝啤酒。」
她眼睛又潮濕了,說:「洛嘎,你真是個好心的人。誰能嫁給你這樣的男人,真算是積了八輩子的德。」
我笑了,說:「我就慢慢等待菩薩給我下派一個像你一樣的仙女來吧。」
我把她送回農大門前,她不讓我送了。她看著我,很奇怪地問:「你怎麼從不問,我處理掉的是誰的種嗎?」
我拍著她的瘦小的背,說:「我不想知道。能看到你活得很好,活得很健康就滿足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記住,不許做重的活。」
她很聽話地點點頭,朝農大的那條林蔭小道走去。
不知為什麼,一股酸澀極了的味湧上我的喉頭,我受不了了,轉身朝我們師大跑去,淚水像雨珠子似的在我臉上飛著,刮在臉上的風比耳光更冷更痛……
珍寶在我手裡,
並不覺得稀奇,
一旦被人搶去,
卻又滿腔怨氣……
大四了,又新開了幾門必修課,大多與教育學、教學法和心理學有關的。儘管我們畢業後的就業走向大多與中學教學有關,還是沒幾個人喜歡上這幾門課。可能教課的老師都帶有些酸腐氣,大多照著教材念,聲腔又長長地拖著,像是在給我們上刑,邊上刑邊問折磨得血淋淋的學生,學不學?不學就叫你們死!死!死!我們當然不願死了,大多一上課就開始朝夢裡走。聽著的課也是眼神不太對,朝向黑板卻罩一片灰煙,蒼蠅蚊子粘在眼睛上都不知道眨一眨。不久,逃課的越來越多,一堂課只剩下十來個人了。上課老師急了,把江老爹拖來。江老爹只有一個寢室一個寢室去尋人。一遍一遍地說,師範嘛,最重要的就是上教育學。這門課考不及格,就不發畢業證,就找不到教書的工作。但學生仍然想著法子逃課。
江老爹說,這課是為下學期去實習打基礎的。
我沒逃課,並不是喜歡這幾門課。我在圖書館借了一大摞小說,上課時就翻來看。把教育學或心理學的課本封面折下來,包在小說封皮上。朱文發現了,搶過去,說:「我還以為這課對了你的口味,看你小子上得那麼專心呢!原來是在戰爭與和平里泡著。」
他也學我的樣,把他想看的書包上教育學的皮,專專心心上起課來。江老爹在課堂上一直表揚他,說學生就得像他,才能學好知識。我就在肚皮里笑,他掛羊頭賣狗肉,學什麼呀!朱文朝我悄悄地比畫著大拇指。
日子就這樣過,無鹽無味的。秋天的太陽還是很大,死死抓住夏天漂亮的裙裾。一到晚上蚊子就嗡嗡地吵,燒什麼樣的蚊香都趕不跑。我睡不著就朝外走,在校園裡一圈一圈地轉。半夜裡,常常會撞上校保,用雪亮的手電晃到臉上,問這晚的不回寢室到處晃啥?我躲閃著亮光,裝出迷迷糊糊的樣子說,我可能在發夢癲。校保就用異樣的眼光看了我半天,在我背上狠狠拍一下,說別裝怪相,你想幹什麼我還不知道,只是別讓我抓住了。看著他一搖一晃地遠去,我在想他知道什麼呢?又要抓我什麼呢?
有一天,校保真的抓住了兩個人,一男一女在草叢裡,半身裸露拖出來。我在夜遊時剛好撞上。第二天全校都知道了,數學系大四的兩個倒霉鬼。可能發情了找不到地方,竟然躲到蚊蠅叢生的草叢裡,太不衛生了嘛!他們被學校通報,雙雙開除回了原籍。
柳青就是那天找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