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行為藝術
2024-10-04 07:45:30
作者: 嘎子
我相信,春季校運會是從周兵的一個嚇人的夢癲開始的。
那是個很好的夜,月光清水似的從大開的窗洞瀉進來,我們睡在鋪上其實是淹在水裡。我的夢就是泡在溫泉水裡的,暖暖的水汽把我的下身泡得鼓脹。有心理學家說那就是我那個年齡的人愛做的性夢。
沒有女人,卻饑渴如狼。
周兵就在那時像狼一樣吼叫起來,我們都醒了,看見他坐在床上,滿面憤怒,眼珠瞪得快要射出來。他揮著拳頭邊吼邊捶胸脯。我跳起來想按住他,朱文搖著手叫我別動。說他是在夢癲,一會兒就好了。
他憂怨地嘆息一聲,重重地靠在了牆上。
我們都靜靜地看著他,也看著清水似的月光。我聽見風的聲音很像流水的聲音,搖動的樹葉叢中有吉他的聲音。楊彩俊對吉他敏感,走到窗前,吐了一口痰回來,說彈得比糞還臭,還好意思污染這麼好的月光。
周兵才回過頭,對我說:「運動會開始了吧?」
我哈的一聲,給他看看表,說還早呢,再睡兩個小時都還早。他就跳下床,說不想睡,去外面抽支煙。寢室里好幾個煙蟲都跟他出去了。楊彩俊還扶著窗前,對我說來聽聽,吉他里的那個唱歌的女聲嗓音很甜呢。我卻躺了下去,說瞌睡還沒睡夠。
我再醒來時,一屋的人都把運動服穿好了。一身的紅色,王海深不知從哪兒找來的紅帶子,扎在額頭上,頭一昂真像電視裡的練過武的小生。我也換上了一身紅,那是我們開幕式上必穿的。我不喜歡這樣的艷紅,如是色彩深一點的絳紅色我會喜歡的,會使我想起家鄉來。那裡許多房屋都塗著漂亮的絳紅色。寺院最美的色彩也是絳紅色。鮮鮮的紅我不太舒服,因為我有恐血症,從小見到血都渾身發麻,四肢無力。
運動會我什麼項目都沒報,只想當啦啦隊,或偷點閒去逛逛街、睡懶覺和去隔壁的農大找找柳青。我不相信她會逃走,會連點影子都找不見了。
王海深與陳阿芸都報了短跑,他們的女友都興致勃勃地來為勇士加油。可他們都敗下陣來,連前十的名次都沒上。他們都很樂觀,接過女友遞來的可樂,喝得滿身都噴出嗆人的水汽,把空盒一扔,說:「不是第一,也不是倒數第一,就是勝利。走,去館子裡撮一頓慶功宴去!」
周兵報的全是投擲,鐵餅與鉛球,還有手榴彈。鐵餅和鉛球他也沒上前十,手榴彈卻是他的強項,早年在部隊就得過第一。果然,他手榴彈一出手就看不到了影子。曾紅紅快樂得像看見了從他手中放飛的小鳥,跳著尖叫著。手榴彈飛進了場外的樹林裡。周兵與裁判都嚇出了身冷汗,怕傷到了什麼人。還好,那一會兒樹林裡沒人。當然,對手們再不敢與他比了,都把第一拱手相讓。周兵一激動就把曾紅紅摟在了懷裡,兩人久久地摟著,裁判的哨子尖厲地響著也不想分開。
我看見了這一幕,心內有股酸澀湧上來,眼睛有些痛。那一刻,我真想也有個對我痴心的女友,讓我那樣的摟呀抱呀的。我感到站在這裡為別人啦啦,太沒趣了,就退出來。我偷偷地溜出了校門,朝北碚街上走去。
春天的陽光走進去有走進溫泉水一樣的舒服,滿街的人踏著陽光像踏著水一樣,聽得見水花四濺的聲音。我在街攤上吃了碗酸辣涼麵,正想朝對面的書店走去時,聽見廣場地道口子上圍了一堆人,裡面有人把吉他奏得很悲傷,有人高揚著脖子,把一首悲極了的歌四處噴撒。我覺得那嗓音很熟悉,就轉身走過去,擠進了人群。一看見他們就想爽快地罵一句:原來混蛋並沒絕種,都到這裡來了!
我擠到了最前面,原來正是這兩個不務正業的哥們。藝術學院美術專業的索南平措和音樂專業的王又全。他倆不知從哪找一身骯髒破爛的牛仔服,蓬頭垢面,嘻牙咧嘴,滿口焦黃,一看就是窮愁倒的乞丐。歌聲難聽,卻充滿了反諷和調侃。吉他在他們手玩成了玩具,轉身蹲地,舉過頭。手指風車似的轉著,聲音就嘩啦啦地灑著,像在滿天拋撒亮晃晃的硬幣。滿場的人便激動起來,跟著他們的歌聲一起吆喝。
熱熱鬧鬧人們很高興,
欲望在膨脹,你變得越來越忙,
物價在飛漲,可我沒錢讀書,
混在這骯髒的垃圾場。
我沒有理由變得更瘋狂,
我手裡的吉他,你兜里的錢包,
換回我的理想。
哦,商品社會,欲望社會!
商品社會,可憐的社會……
索南平措唱著唱著臉就紫了。他掏出紙巾很傷心地擦拭著眼睛,那個矮胖的王又全就亮開了歌喉,那聲音真能把石頭都唱哭:
給我點兒肉,給我點兒血,
讓我有錢把知識學,
讓我笑,讓我哭,
讓我親人盼望的心不再流血……
嘩啦啦的聲音又響了,不是琴聲,是扔進琴盒裡的錢幣聲。我也掏出了準備買書的錢,扔進了琴盒。我想我這老鄉肯定在什麼地方把錢花光了,現在飯也吃不起了,才來這裡獻藝的。他們的歌怎麼唱得這麼難聽,不像是天然的金嗓子和專業練歌的呀!索南平措半睜開眼睛看我,悄悄給我手勢,叫我站一邊去。我躲在了人後。他嘩啦啦把吉他彈得脆響,蹲在了地上,彎下了腰,手熟練地彈琴,後腦勺漸漸地挨在了地上。周圍的人一陣喝彩,又是一陣嘩啦啦撒幣的聲音。
索南平措最後一支唱的是藏歌,唱得好極了,聲音在周圍人耳朵內跳著很美的旋子舞,把人們的臉上唱出艷艷的紅光。他歌聲剛停,所有人都拍手稱好起來。索南平措得意極了,用手勢做了好幾個謝幕的手勢。人們才依依不捨地散開了。索南平措叫王又天與他一起數錢,當著人們的面,大聲報著錢的數。我的臉都紅了,他們還一點羞恥感都沒有,向人們晃著手中的票子。錢數完了,索南平才抓住了我的手臂,又攔下了一輛豪華出租,拖著我坐進去。王又天朝驚呆了的人們點頭賠笑,抓起琴盒裡的硬幣朝人群中拋撒著,邊撒邊笑。開始,人們還沒反映出來,過了不久,有人說了聲搶錢喲!所有人都在亂鬨鬨中爭搶地上的錢幣。
索南平措朝有些憤怒的人做了個飛吻,就叫司機朝遠處開去。
我不知他們在做什麼,聳聳肩膀想問什麼又不敢問。索南平措拍著我的背,說:「好高興呀!今天真讓人興奮。我們的即興表演把所有人都騙了!王又天把手中一大沓錢朝我晃著,說今天我們的行為藝術真的成功極了。看看,人就該什麼都不要相信,信任會使最聰明的人變成弱智,心甘情願地上當受騙。今天的錢除了打車,剩下的夠吃頓西餐了。」
我說:「你們這樣干,菩薩不會饒恕你們的。」
索南平措就哈地笑了,笑得很爽。他說:「洛嘎,你真的書讀得太多了。我們是在給他們免費上課呀!教他們不要同情不明身份的人。那些錢,我們都退給他們了。你沒看見我們撒幣呀!那是還給他們的。我們得這一點點,算是勞務費吧。」車到了紫蘿絲西餐廳,在那裡我們狠狠吃了頓自助式西餐。飽了,每個人嘴裡都咬著根牙籤。
我還在想他們騙那些善良人的事,說你們真不該這樣做,騙人是要遭報應的。索南平措又拍拍我的背,說:「你還是那麼善。我們不是騙,是在創作藝術呀!看看,那些人欣賞了我們的藝術,都受了教育,不會盲目地相信可憐人的乞討了。」
他見我還是一臉的不高興,就說他不會再干,這是最後一次了。他想好好畫畫了。秋天有次全國美術專業的學生有獎比賽,他一定要畫一幅最好的畫參賽。
我們又去一個靠江的茶樓喝了茶,分手時,索南平措對我說:「老鄉,下星期天有沒有空?來看看我畫畫吧。我有好的東西給你看。」我說:「讓我看什麼?」他就笑,說:「我不說,到時你會知道的。現在說了就沒意思了。」他拍地打死了一隻爬到臉上吸血的蚊子,把手上的屍體和血給我看,我不忍看,臉朝向了一旁。他又哈哈笑了,說:「你真該找個寺院學扎巴。」
我回學校後在竹林里撞上了楊彩俊和音樂專業的那個小妹妹劉艷。他正給她講什麼樣笑話,聽得她哈哈不停地笑。我迎上去故意問:「彩俊,跑了第幾名」他看著我,又哈了一聲,說什麼名次都沒上。見他還那麼坦白,就不想諷刺他了。劉艷卻不饒他,說看他的腿,要是跑上名次,肯定參加短跑的全是蝸牛和烏龜。楊彩俊的臉就紅了,用手指做成個蝸牛的樣子在劉艷臉上爬。他們笑著跑遠了。
周兵得了兩個獎,全送給了紅紅。他與紅紅回到寢室,買了很多糖果與水果。滿屋的人都在搶食。我進門時,只剩滿地的果核了。
王海深把兩張金黃色的冠軍獎狀展開讓我看,說:「師大最棒的投拋大王在我們寢室,誰敢欺負我們的曾紅紅,有他好瞧的。大兵隨手就把他扔到長江里去了。」
高家貴說:「不扔那麼遠,扔到茅坑裡去嘗臭大糞就行了!」
王海深說:「那好死他了。在裡面還會看到噓噓噓的撒尿!」
他一說,曾紅紅的臉就紅透了。周兵一掌便掀到了王海深的肩膀上,說:「扔之前先把你的臭嘴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