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誰能在年夜夢見星星
2024-10-04 07:45:04
作者: 嘎子
柳青叫我去放鞭炮,她把大掛的紅紙炮從箱子裡拿出來,讓那些換上新衣的孩子們搶走了。我沒敢拿,看著她只是笑。我沒敢對她說,我從小就怕紙炮的爆炸聲,別人快快樂樂地放,我卻躲得遠遠的,耳朵捂得啥也聽不見。
柳青又拿出壓箱底的一串,那是最大的一串,有幾個用金紙銀紙裹著的,據說是電光炮。有它爆炸,任何病毒邪氣全會驅逐得乾乾淨淨。柳青遞給我,說:「敢不敢放?」我臉紅了,躲開了。剛從門外回來的石娃子從她手裡搶過來,說:「這炮我來放。」斜著眼睛看我,那神態有些高傲,又有些難以說清的輕蔑。
紙炮炸響了,紙屑滿天飛舞著,人們歡喜地蹦跳高喊。我耳朵卻嗡嗡響著,站在人群的後面,覺得有些丟人。石娃子放完了,走進屋內,端起桌上的水就喝,水順著粗大的脖子往下淌著。他又看了我一眼,說:「沒你們城裡人過年鬧熱吧?」
我也對他笑笑,很尷尬。我說:「你們這裡熱鬧,城裡禁放鞭炮。」
柳青叫我去給她父母拜年,我有些猶豫,擔心地看看柳青,柳青抓緊了我的手。我看見石娃子難過地出了門,又回頭看我,眼裡有仇恨的光,嘴角卻隆起怪怪的笑紋。
柳青拉著我朝裡屋走,掀開藍碎花土布做的門帘,我看見她父母同幾個叔嬸親戚圍坐在火爐邊包餃子。電視裡正有播中央台的春節晚會,他們臉上都跟電視裡的人一起歡笑著。我立在原地不想進去了,悄悄說,我真的拜你的父母嗎?別做得太真了呀!她看著我,臉上滿是懇求,悄悄說:「你就救救我吧。」
她拉著我走了進去,看著自己的母親,眼睛紅了,快步走過去叫了聲:「爸,媽!我們給你們拜年來了。」她就跪了下去,拉拉我也跪下去。我臉燒紅了,這怎麼行呀,搞得真像在拜天地似的。她又拉了我幾下,臉色有些灰了。我才跪下去。
她母親過來扶起我,說:「你們怎麼能這樣呢?人家城市的孩兒不習慣這樣,青娃兒你就別逼他了吧。」
我們站起來時,她父親從棉褲的兜里掏出了兩個用紅紙封著的口袋,臉上樂哈哈地說:「有你們的孝心我們就開心了。拿著,這是一點點壓歲錢。」柳青接過來,遞給我一個。我手背在身後,不敢伸手接。柳青笑著說,拿著吧,這是長輩的心意。這裡的規矩就這樣,你拜了他們,就是他們的兒女了。接著,別讓爸媽多心了。她對我一笑,遞了個我與她都明白的臉色。
我接過了,拿在手裡沉沉的,心裡卻是怪怪的。
她媽媽給我們讓了個位置,讓我們也坐在火爐邊。火映著臉頰,渾身都是熱騰騰的。她的親戚們都拿眼睛咬我,我臉上癢舒舒的,更覺尷尬了。他們把我說成某個電視肥皂劇里的男角,然評頭論足起來,又一起哈哈大笑。我看看柳青,她也和他們一起笑,雪白的牙齒在我眼前一閃一閃的。
柳青給我一個小竹筐,說我們乞福去。她見我一臉的疑惑,只是笑,沒告訴我為什麼,拉著我的手就朝外走。她父親叫了聲青兒,外面風大,你們的衣服要穿夠。柳青在床頭上拿了一根綠色毛線編織的圍巾圍上,就同我出了門。
石娃子還坐在門邊,一口一口地把菸頭吸得很亮很亮。他對柳青說:「乞福去?」柳青笑笑,指著我說:「他不知道啥叫乞福,我帶他去看看。」石娃子就笑出了聲,把煙鍋在石板上敲得很響,「乞福娃娃騎大馬,接來福神到我家。東家出來西家走,吃的穿的隨手拿。哈哈哈……」他笑了很久,又在煙鍋里加滿了菸絲。
柳青說,乞福是孩子們做的事,要敲開一家一家的門,別人家會把好吃的年貨放進小筐子裡。小筐滿後就帶回家在供著祖先的神位上供一夜,小孩子們就可以分來吃了。吃了乞福乞來的東西,一年都不會生瘡害病。過去,我去乞福,儘是石娃子陪著我。她停住沒說了,我卻從她的聲腔里聽出了一絲怨怨的憂傷。
石娃子在背後大聲地哼唱一首歌,他嗓音很飽滿,像脹得渾圓的球飄蕩在夜空,又沉沉地落下。在這靜靜的年夜裡,歌里的酸苦味清清晰晰地映在了冷漠的心上。我看見柳青低下了頭,在手臂彎里擦拭剛剛湧出的淚。她抬起頭來對我說,看著石娃子,她心裡就不好受。
我與她敲開了第一家的門,是個大院,換了大燈把院子照得亮如白晝。裡面好幾桌麻將嘩啦啦響著。小孩子還在追逐嬉鬧,看見柳青來了,就把她迎了進來。從屋裡端來好吃的往她小筐里倒,拉著她說著好聽的話。我們又走了幾家,柳青都是受到歡迎,小竹筐一會兒就滿了。這裡的人就像看不見我似的,眼睛從不往我身上瞧。柳青給他們說了我,他們才對我笑笑,又拉著柳青說個沒完。我的小筐還一樣東西都沒要到。
柳青看著我的竹筐,說:「你怎麼什麼都沒要到?要知道乞福時一樣都沒要到,這一年會倒霉的,沒有好事會降到你身上。」
我說:「我是夠倒霉的。你們村子裡的人沒有誰看得見我了,也沒有誰給我呀!不像你,村子裡飛出的金鳳凰,他們當然喜歡你呀!」
柳青明白了,搶過我的竹筐,把自己裝滿了的交給我,說:「你也別生氣。本來,該你自己乞討的,你不是本地人,誰給你呀。還是我給你吧。走再去要!」
我們又要了幾家,竹筐裝滿了。回去後供在了神桌上。
那夜裡,柳青的父親對圍在火邊的人講家族的往事,柳青回房睡去了。我聽著,心裡也升騰了倦意。我覺得臉上都罩著一層霧,看什麼聽什麼都是晃的。我站起來想出外走走,清醒清醒,才能與他們一道熬過這賜福之夜。
在院子裡,有人拍了下我的肩頭,我本能地打開他的手。我們的家鄉,男人的肩是不容人隨便拍的,那裡有盞命燈,拍熄了會生病的。我滿面怒氣地回頭,見是石娃子,才歇了氣。
石娃子說:「想和你說幾句話,你賣不賣我的帳?」
我笑了,說:「柳青給我說過,你與她是青梅竹馬。」
石娃子有些忸怩起來,把笑忍在嘴邊展開的皺紋里。他說:「可她跟了你。」他哀哀地嘆息了一聲。
我說:「她心中仍有你。常說起你,說你對她的呵護和幫助。」
他笑了,笑出了聲,說:「沒忘記就好。可人都有命運的,她飛走了,飛得很高很高。我卻留下了,站在這濕土地上仰望。」
我心裡有股說不清的滋味,很想把我的假冒暴露給他。我想到柳青的咋呼,想到現在已經成家當爹,再不可能青梅竹馬的石娃子,只有把滾到唇過的話吞進肚子裡。我們站在一排杏樹下,下面是一個水潭,有魚在水面跳,嗵的一聲水面就盪起一圈圈水紋。石娃子說:「我有幾句話就等著想親口給你說,柳娃子體弱,小時患過風濕,厲害時腳痛得下不了地。你要保護好她的腳,冬天裡該給她買條絨褲。不要欺負她,不要在情感上傷了她。我聽說過城裡男人心很花,一有了錢就到處尋花問柳,把老婆荒在家裡。假如我聽說她受了傷害,我不會饒了你的。在這個村子裡都知道,我石娃子就是她的哥!」
我聽著,只有苦笑。石娃子把手中捏的一塊石頭貼水面扔去,石子在水面跳著,蕩漾起一個又一個水波紋。他看著笑了,很釋放的笑,像小孩似的跳著,說:「七個,哈,七個水紋!」
我也扔,這小時候的遊戲讓我忘掉了他冷灰色的勸說和警告。我沒他扔的水紋多,他就更得意了,又拍著我的肩膀說:「你扔不到七個。這村子裡只有我能扔七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