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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山霧纏繞的葬禮

2024-10-04 07:45:00 作者: 嘎子

  颳了一夜的風,在黎明剛來臨的那一刻突然停下了。

  山寨靜靜地喘幾口氣的時間,一聲響亮的雄雞鳴叫沖天而起,在竹林嘩嘩啦啦的響聲中,雞聲格兒一下停止了,像誰突然捏住了雞的脖子。不知誰噼里啪啦放起了鞭炮,灰濛濛的煙霧破紗布似的在山寨里飄蕩。

  柳青的阿爸尖著嗓門叫了聲:「嗨!起棺走了!」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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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

  話音未落,哭嚎聲便響了起來。我同穿一身雪白喪服的柳青站在人群中,柳青抱一疊黃紙敲成的冪錢,跟在棺材後面,一路拋撒著。我的眼光跟著那些隨風盪起又落下的紙幣移動,在它們讓送葬的人踩在腳底踩進積雪裡泥土裡時,心內堵著說不出的酸澀。我偷偷看看柳青,她臉色是陰沉的,望著前方的山霧,嘴抿得很緊。一張張黃色紙幣從她手中飛出來,又像黃色的小鳥似的飛進山野。

  石娃子抬著棺材最沉重的中間位置,袒裸著上身,赤紅色的背部隆起的塊塊肌肉抵抗著抬槓的重壓。他從來到柳青家幫忙操辦喪事起,就沒理睬過我。他忙上忙下,招呼東招呼西,眼睛看也不看我。我給他遞水遞煙,他也不看不接。對他笑時,他臉朝向一旁,臉上明顯透出厭惡的神色。他對柳青也是一樣,很少說話,臉上也從沒露出笑容。柳青把毛巾遞給他擦汗,他把毛巾扔到一邊。

  柳青悄悄對我說:「石頭就是這個硬脾氣,他心裡哽著怨氣,人也變成了埋在冰雪中的冷石頭。」

  我卻看著棺材上立著的那隻雄雞,說:「早晨叫鳴就是它吧,怎麼動都不動了?」

  柳青輕輕一笑,說:「我爸給它餵了藥,它睡著了,醒不來的。」

  我感到很怪,弄只雞在棺材上幹什麼?難道要請它再叫鳴,把死者的魂兒喚回來?我心裡想了,看看一臉冰霜的柳青,就咬住牙沒問。

  在半山腰上,送葬的隊伍停下來。哭聲傳來時,細雨下大了,在松枝縫隙中漏下的雨都成了大顆大顆的雨珠子,有股松油的香味。我的頭髮與羽絨服都淋濕了,看看棺材上的那隻雞,還是縮著脖子睡覺,一動不動像粘在上面的雕塑。柳青把手中沒撒完的紙錢交給我,說她不能上去了。直系親屬都不能上去,這是規矩。她叫我把剩下的紙錢一路拋撒。

  親屬們圍成一圈,聽一個穿一身黑色長衫的人誦讀什麼。那人很怪,長長的頭髮挽成兩個髻,雨珠子在焦黑的臉上滾也沒有感覺。他眼睛緊閉,臉卻朝四周晃著,好像他一閉眼睛就能看見世人看不見的東西。我聽見有聲音在他的喉嚨深處滾動,我擔心他嘴會冒出熱烘烘的氣泡,咕嘟咕嘟,他渾身上下每一寸都在不停地顫抖。他脖子仰起來,又甩甩頭像要把頭頂上的什麼討厭的東西甩掉,脖子也漸漸變粗了,口一張一串怪異極了的尖叫聲沖了出來,臉由白變紅再變紫。周圍人又傷心的哭泣起來,親屬們把抱在手中的瓦罐瓷碗朝地上摔著砸著。

  親屬們下山後,送葬隊才踩著一地的瓦礫碎片朝山上走去。

  我扔著紙錢,看著黃色的紙片滿空飛舞,掛在高高的樹梢上,感覺到新奇又興奮。

  早有人在墳崗挖好了坑,棺材在吆喝聲中放入坑內後,那個黑衣怪人一把抓住了公雞脖子,另一隻手從腰上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來,在雞的脖子上一割,紅艷艷的血便噴射出來。他提著雞彈動的腿把血灑在棺材上。雞僵硬了,他扔給抬棺材的人,說快拿去煮湯吧。雞腿又彈動一下,把最後的血灑了接過雞屍的人一臉,惹得周圍人一片哈哈。

  幹活的人手捧著土朝坑內填著,不久土升高了。又用準備好的石頭填,一個標準的墳墓就築好了。

  我手中的紙錢也撒光了,操著凍僵的手看著這一切。人死都一樣,我在想。在我老家,我也為自己的爺爺送過葬。他是天葬,瘦小的屍身裹在柔軟的牛皮里,讓背屍人背到天葬台。我們直系親屬也不能到天葬台,我只能遠遠地看見山尖讓初升的太陽染得通紅,像一股股冒出的鮮血一樣。當天葬師的海螺聲響起時,我看見大群的神鷹朝那裡飛去……爺爺是個好心人,他的屍骨全讓神鷹帶到天堂去了,一絲碎渣都沒留下。

  我們下山時,整個送葬的隊伍都沉默無聲,在越來越寒冷的濕霧中掙扎著,心裡也堵著濕寒的陰雲。我在想,人一生真不容易呀,像柳青的爺爺,八十多年了,每一個日子都在為奔向這個終點而操勞,吃盡了苦難也受夠了罪,終於找到了自己生命的終點,原來是離自己那麼近,就在自己每天都要踩著行走的土地上。

  就是讓神鷹帶上天界的我的爺爺,他的靈魂也會留在浸透了他的辛勞汗水的土地上。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唱一支歌,倉央嘉措的那支談死亡與情感的歌。那歌在我心裡打著旋卻沒衝出口,我心裡卻唱了一遍又一遍。我相信這歌是唱給今天的,也是唱給柳青的。看著她,我心裡就像鋪上了陽光曬過的草墊子,暖暖和和的。

  在這短暫的一生里,

  多蒙你如此待承!

  不知來生少年時,

  能不能與你再次相逢?

  夜裡,山寨的四周都讓乒桌球乓的鞭炮聲淹沒了。除夕在夾著雪粉的雨絲中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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