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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霜降山寨

2024-10-04 07:44:57 作者: 嘎子

  我發現,這個山寨的夜色是潮濕的,從灰色漸漸藍色,越接近土地,藍色越深。朝天空慢慢移去,藍色漸漸灰亮起來。如是有燈光從窗縫門角漏出來,那光的顏色也藍得發青,看著它腳底便有了絲絲寒氣,像有一根比針更硬比冰更寒的東西直刺進骨髓。那個時候,我真想看到圍在寨子邊的人能舉起一片紅亮的火把,那多有氣勢。可沒有人舉火把,有幾支手電微弱的光晃來晃去,照在臉上也像染了一片青幽幽的藍色。

  柳青拉著我,叫我跟著她走。她的母親拉著她另一隻手,在她耳邊嘀咕著什麼,又斜著眼睛看我。她母親臉上也是一片青色。

  她家有個小院,一地的夜色藍幽幽的。風把院中的竹林搖得嘩啦啦響。院不大,地上鋪著土磚。有隻蒼老的狗用灰藍的眼睛看我,從喉嚨深處吐出幾聲不滿。院中獨立著一幢兩層樓房,就是她的家吧。堂屋門大開著,門前站著的那位瘦弱的男人是她父親吧。果然,她扶著他的手臂,親親熱熱叫了聲:「爸。」

  她拉著我讓父親看。她父親什麼也沒說,樂哈哈地笑,焦黃的臉,稀疏的頭髮與鬍鬚也一樣的焦黃。低下頭時,我在他瘦小的臉上看到了許多深深的條紋里,嵌著一塊塊赭色的斑點。狗竄到了腳下,他父親又一腳把狗踢開,臉一沉又露出了一絲冰寒。

  屋內電不足,燈光很暗。有炭灰埋著的火,很暖和。火光映在牆壁上也是藍色的。她父親說:「你們走了那麼遠的路,歇歇吧。你媽給你煮幾個荷包蛋,暖暖身子。」

  她母親煮的荷包蛋有股青草的香味,糖味淡淡的,香味就更濃。她母親看著我吃,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對著她的耳朵說了幾句什麼,她的臉從腮幫往上湧起了一團紅。她母親問我還吃不吃,說山里不如城裡,什麼都沒有,只有雞下的蛋比城裡的新鮮。我說,吃飽了,再吃肚皮會像氣球爆炸的。她母親就笑,還沒吃飯呢,幾個蛋蛋你就撐不下了。

  那晚,吃的是紅薯煮的稀飯,飯里也有股青草味。我與柳青都沒吃多少,我們的確是吃得太飽了。她父親圍在火邊,抱本厚厚的書,看看我,又是看看柳青,說:「《紅樓夢》,鎮裡攤上買的。」然後臉朝向書,嘴裡卻哼著小曲。那曲悠悠地在黑夜裡旋著,帶著濃濃的憂傷味。嘴裡哼著,看著我們又笑,說:「我年輕時表演過儺戲。我們寨子裡每年春節都要表演儺戲。有紅樓夢裡的段子,我演過賈蓮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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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母親就笑,說:「你演得好。寨里的妹娃子都為你睡不著覺呢。」

  她父親嘿嘿笑,看著我說:「如是這位小伙來演,好多妹娃子都得睡不醒呀!」

  她母親扯了一下她父親的耳朵,說:「你別亂說,這小伙俊著呢!」

  她父親哈的一笑,說:「我沒亂說,是太俊了,寨里的妹娃子都想他走進夢裡,永遠不醒來了。哈哈哈。」

  他笑著咳嗽著,到處找杯子要喝水。

  我卻不自在了,臉燒得快燙出泡來。柳青悄悄在我耳邊說:「我爸媽都喜歡你呢!」

  我的心卻沉甸甸的,再喜歡也是個假冒的。就像夢一樣,總會醒來,那時穿幫了,二老怎麼辦?

  火塘邊,柳青臉紅紅的,把一杯苞谷酒端到我的面前,說:「我爸釀的,就是等你回來陪他喝的。」

  她爸戴上了眼鏡,那種很古老的圓形玳瑁框眼鏡,透過紅亮的火苗子看我,鏡片上一綹灰白的頭髮讓飛起的火星子烤焦了,我嗅到股刺鼻的焦味。柳青說,她爸當過老師,在縣城中學裡。退休了,回到鄉下來了。她爸指指酒碗,叫我喝。我喝了一口,很甜,也有股青草的香味。她爸說:「你能到我們鄉下來,嘗嘗我們釀的酒,我把青娃兒交給你,就放心了。」

  我也笑,很尷尬。可酒在心內悄悄地燃燒起來,能感覺到滾燙的火苗子在心裡竄。我說:「城裡算什麼,永遠也喝不到這麼好的酒。」

  她爸哈的笑得很響,對她媽說:「把我醃的那隻山雞肉煮上,讓城裡的娃娃嘗嘗。」

  在香味瀰漫了整個屋子時,門嘎的一聲掀開了,很冷的風把火光壓了下去。門前站著一個男孩,黑胖的臉帶著倔強與憨厚,呆呆地看著屋內的人,稀稀喝喝地吸鼻涕。她媽笑了,朝男孩招招手,說:「快進來,三娃子,你大姐回來了。」

  三娃子沒動,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嘴皮。

  她爸從鍋里撈起一塊雞翅膀,遞給他。他在褲子上擦擦手,沒接。她爸火了,說:「進來拿著,別把門敞開,要把我的客人冷死嘛,沒安好心的你!」

  他吸了下鼻孔,有淚水滴了下來,說:「爸,爺爺不行了。」

  她爸手裡的雞翅掉在了地上。

  我們趕到了樓上,門大開,我嗅到股潮濕發霉的怪味。屋內,一盞檯燈高高地放在衣柜上面,淡黃的燈打下來,灑在一張焦黃的老臉上。那是她爺爺,剛過了七十歲。瘦小的臉,下巴尖尖地朝天翹著,瞪得很大的眼睛翻著白色。嘴角滿是白沫。柳青的臉也是青色,撲過去拉著爺爺的肩膀,眼淚唰地流了下來。她看看爺爺,又看看媽媽,說:「媽,快看爺爺,怎麼了,怎麼了!」

  她媽媽輕輕拍拍爺爺的臉,又在人中上掐掐,沒有任何反映。我說,可能中風了,還不快送醫院。

  他家裡的人忙亂了,抬爺爺的頭,扳爺爺的腳,還有急得跳著,哭泣著,不知怎麼辦。

  我說,中風的人最好用擔架抬,抬平穩點,不要背,不要亂扳動身子。她爸馬上用扁擔、繩子和軟和的被子做了副擔架。我與他抬起擔架時,他爸回頭用滿臉的愧疚朝向我,說:「你看你看,那麼遠來我家做客,就遇這麼大的事。」

  我說:「沒什麼。醫院在哪?越快越好。」

  我們又踏上了那條溜滑的山路。由於心急,我是怎麼走過的都記不清了,腳板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鑽心的疼痛也感覺不到了,只想快點走。到了荒壩寨子時,她爸回頭說:「娃,累了就歇一會兒。我去小學找個人來幫幫你。」

  我說:「不了。快把爺爺送到醫院才是。」其實,他說去那所小學找人,我就心裡不舒服。儘管,我與柳青是一對假的,可整個心子浸泡在酸澀的水裡卻是真的。儘管如此,我還是知道了心內酸澀的滋味真不好受。

  進縣城時,我嗅到了早晨空氣中的腥味。掃大街的把粗糙的地皮颳得嘩嘩怪叫。車輪軋著路石從腳邊滑過。街上還沒多少人,路燈還亮著,吐一地的淡黃。

  進了醫院,我們闖進急診室。一進門,她爸便跪在了地上,眼淚在焦黃的臉上流著。幾個值早班的醫生一臉的冷笑,看著地上哭喊著求情的她爸,又看看病人,什麼話也沒說,又回頭說晨報上的新聞去了。

  我急了,走過去說:「你們誰是治病救人的醫生?抬進來的重病人怎麼看都不看一眼?」

  那個把帽壓得很低的中年女醫生斜眼看著我,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沒有動。

  柳青的爸爸跪在地上,額頭朝冷冰冰的水泥板磕著。我看不下去了,把那個女醫生推到病人面前。那女醫生火了,一揮手把我掀開,朝我臉上噴吐唾沫:「好呀,你敢打人!這是醫院,不是耍橫撒野的地方!」那幾個醫生也過來,說我是哪來的野小子,叫保安來把我送派出所。柳青和顏悅色地勸說著,一個勁地賠禮道歉。我突然火了,心內的血都像被點燃了,跳起來大吼大叫,說這是什麼醫院,比魔窟還不如。病人睡在地上許久了,需要馬上急救,你們看了他一眼嗎?看了嗎?

  有個年長的男醫生走到病人面前,把掛在下巴上的厚厚的口罩理了理,套在嘴上,只露出一對渾濁的眼睛。他蹲下來,揭開蓋在病人身上的破被子,在病人已經變青了的臉頰上摸了摸,又把左手往上提了提,用聽診器在病人胸脯上聽了聽,回頭對仍舊跪在地上的柳青父親說:「你們怎麼才送來?」

  本來還在求情的父親呆住了,看了醫生許久,才說:「我們送來好半天了。」

  醫生站起來,取下聽診器,又把口罩折到下巴上。他回到那幾個醫生中,對他們說著什麼。我與柳青過去想問問到底怎麼樣,那幾個醫生側過身子,不想理睬我們。

  我的火氣又發了,柳青見狀用力拉住了我。她說,你們看了,病得重不重?

  那老醫生臉上紅潤起來,說:「你們還是抬回去吧。晚了,放在這裡還是救不活了。」

  他的話使憋在柳青母親心內的悲傷情緒爆炸了,有股在喉頭迴旋的聲音衝出來,尖聲的在冰冷的牆壁上撞來撞去,衝上了寒冷的夜空,才落下來,變成悲傷之極的哭聲。她父親又在地上磕著頭,求那些冷漠的醫快快救人。

  那些醫生沒有誰哼一聲,都冰冷著臉,看著他們。

  柳青把我摟得更緊了,生怕我承受不住干出什麼傻事來。

  睡在地上的病人的嘴張大了,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一團濃濃的痰涌了出來。柳青媽媽用紙巾擦拭著他嘴角上的痰。他的右手用力抬了起來,雙眼鼓得很大,張嘴想說什麼又發不出聲來。柳青媽媽說:「爸呀,你想說什麼?快快說吧。」

  呼嚕嚕的聲音混合著痰在他喉嚨上滾動,她媽媽耳朵對著他的嘴,聽了半天才明白,說:「爸想回去。」

  柳青爸爸頭一抬,說:「回去?爸就要死!」

  柳青爺爺臉青得發紫,手還是指著外面,顫顫的,嘴大張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柳青媽媽擦拭著他嘴角不停流出的白沫,哭著嗓門說:「爸想回去,我們就回去吧。」

  我們又抬起老人,朝回走去。此時,已快正午了,天飄起細屑的雪粉,像數不清的小精靈隨寒冷的風飄著旋著,再一聲接一聲尖銳的吼叫,心裡都快凍結成冰了。我的手指關節裂開了,血淌下來,又凝固成黑色。我咬住牙一聲不吭地走,麻木的手像在空中飄著,感覺不出握住沉重的擔架。我抬頭,看見空中有團厚厚的黑雲球似的打著旋朝下滾來,身子便就朝一旁歪去。那時,我們正走在一面靠崖壁一面是懸岩的山路上,我如果歪倒了,擔架上的人肯定會滾進崖下的江水中去。柳青眼明手快,扶住了我,對她媽媽說,我可能太累了,要換下我。

  她爸叫我輕輕放下擔架,歇會兒。

  我沒吭聲,仍然抬著擔架。好像那一刻,我整個人都與腳下的山聯結在了一起,不能放下手中的擔架,手一松我就會遠離這座山裡的一切了。

  柳青說:「你放下來歇歇吧。」

  她爸也說:「歇歇吧,還要抬很遠的路呢。」

  我放下了擔架,腳就像沒了支撐似的朝上飄去。柳青抓住我的手,說:「呀,你的手怎麼凍成這樣了!」她的眼內含滿了淚,把我的手暖進她的懷裡。

  一聲咳嗽從擔架蓋著的被子裡傳來,柳青媽媽把被子掀開一條縫,我看見了老人大張著眼睛在看我,嘴歪得很厲害。有一絲難受的東西從他臉上顫過,他閉上了眼睛,大顆的淚從眼縫裡擠了出來。柳青媽媽側著耳朵靠近他的嘴,想聽他說什麼。他牙齒緊咬著什麼也沒說。

  我們抬起他,又上路了。到荒壩的時候,她爸無論如何要柳青去小學叫石娃子來替換我。他說,你們城裡人沒走慣山路,他與我抬起擔架來也很累。

  柳青帶著石娃子來了。石娃子很壯,輪廓分明的臉膛很俊,眼睛和眉毛都很黑。厚實的嘴唇緊抿著,嘴角隆起幾條很硬氣的皺紋。他蹲下來,看看老人的臉,拉著他的手腕摸摸脈搏,臉色很沉重。他問柳青,沒法治了?柳青說,是爺爺想回去。

  他嘴唇一咬,什麼話沒說,與柳青爸抬起了擔架。我看見他的脖子和手臂上的肌肉都變得粗壯了。

  天黑下來時,停在她家床上的爺爺悄無聲息地走了。雙眼還是睜著的,只是沒有了光芒與色彩。柳青爸爸低低地把他眼睛合上,走到圍著火爐的我們的旁邊,平靜地說:「爺爺走了。我去點鞭炮,送送他。」

  在鞭炮砰砰砰響起時,柳青的媽媽尖厲悲傷的哭聲又在山寨里響起了。

  夜霧像潮濕的老藍布,漸漸地把山寨圍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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