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長毛的山路
2024-10-04 07:44:54
作者: 嘎子
天快黑時,我們到了三峽口上那個繁華的小縣城。
柳青的臉急紅了,頭轉來轉去到處看,說這麼晚了,恐怕沒有去她家裡的公共汽車了。我說,你家離這裡還有好遠。她說,坐汽車還要跑兩小時。我說走路呢?她望著我,眼內有股怪怪的光,好像看一個酒喝多了的瘋子。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說:「你怕沒車了吧?我想沒車可以走路呀。坐了那麼久的車,不想再坐了,筋骨會變形的。」
她說:「有條山路可以走回去。我在縣城讀中學時常常走。比這還晚些的時候都走過。」
我興奮了,把最重的東西全扛在肩上,說:「你引路,我們走。現在就是停一輛巴士,不要錢讓我們坐,我都不上去。」
她敲了我一下,說:「你真的是個玩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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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下過雨,山路不太好走。但走這樣的路,骨頭裡面都要噴出熱氣來,讓你走出一身的痛快。天色更暗了,從上到下都是一片加了墨的黃色,像面對一張蒼老的臉。竹林在風中顫動,林下緩緩流動的長江水一片凝重的深黑,聽得見上行的船哼哼的喘氣聲。從江面刮上來的風有些刺臉,我們都把防寒服的帽子套在頭上。我看了眼柳青,她的臉藏在帽子裡顯得更小了,就說:「你爹媽看見你快成骨頭了,不知心疼成咋樣?」她笑著說:「我媽肯定要恨你。我們那裡最瞧不起的就是餵不飽老婆肚子的男人。」
我仰起頭,風颳得我臉發燒,鼻尖上有清清的鼻涕要滴下來。我抹了一把,鼻尖有些痛。我說:「我肚子都沒餵飽,拿什麼餵你呀!」我從兜里掏出一塊巧克力,掰一半給她,說:「不過,我吃的東西都會分一半給你,要餓大家餓,要飽大家飽。這樣的男人還要挨罵呀,那他們真的瞎了眼。」
她咬了一口巧克力,用嚼得油黑的牙齒看著我笑,說:「就要罵,罵得你頭髮絲上都冒出火星來。」
我看著她通紅的臉,說:「天呀,這樣的老婆我不敢要了,讓她長在這片窮山溝里吧!」
她說:「你不要我,也要罵。」
我說:「看來,我的命真苦,躲也躲不掉你的惡罵。」
她忍不住哈哈笑了,笑聲在山壁上碰撞,同溝里淌下的泉水一樣的清脆。
天黑盡時,路卻白得像鋪上了一層霜粉,山與林子都黑森森的。風在林中穿梭,在山壁上碰撞,摩擦出的響聲十分恐怖。她的手伸過來,抓住了我的手,然後緊緊捏著,仿佛手一動,我就會飛走,把她一人扔在這裡。我感覺到她手心裡有冰冷的汗沁出來。我說:「你害怕了?」
她看著我,笑了一聲,眼珠在黑暗中很亮,說:「我從小就摸黑走過這裡,怕什麼怕?」她的手卻把我抓得更緊。
我輕鬆地笑了一聲,因為我看見路旁有片墓地,高高低低的舊墳包新墳包立在那兒,濕潮的空氣中還能嗅到紙錢燒焦的氣味。風在墳包間穿過時聲音很怪,像誰在傷心地哭嚎。我看看她,冷笑了一聲,說:「我想起了一個鬼故事,很恐怖的鬼故事。我講給你聽,你怕不怕?」
「哇,」她尖叫一聲,手伸來堵住我的嘴,說:「別講!我不想聽!」
我哈哈笑了,吵醒了一隻鴉雀類的鳥,把嗚哇嗚哇的慘叫從河灘響進了黑漆漆的山林。
從狹小的山谷鑽出來,前面是個寬闊的壩子,有曬著乾草的田地,從樹叢中穿出來的小河。橋那邊閃爍著一大片燈光,我嗅到了柴草燒過後的香味。順風傳來一片狗叫聲,我說,到了吧。她說沒到,這寨子叫荒壩。到了這裡才走了一半的路。她問我,走不動了吧?可以找個人家歇歇腳步,喝口水。她有個最好的朋友在寨子邊的小學裡教書,向他討飯吃,他可要快樂一晚上。
她站在路邊,朝燈光聚集最多的地方看,臉陰沉下了,眼內有淚光在閃。
我說:「想你那位朋友了。」
她沒說話,從兜里掏出一張紙巾,擦擦臉又狠狠擤了一下鼻涕,仍然看著那裡,沒有理我。
我說,很晚了,我們還是趕路吧。她才回過頭來,淡淡地笑了,說:「那是我曾經上過的小學。想起那些日子,我就控制不住了。」
我們上路了,從這個叫荒壩的寨子到她家的路平坦些了,也沒那麼泥濘和溜滑了。她對我說,想不想聽她講講那位在小學教書的朋友。沒等我回答,她就說:「我那位朋友叫石頭,我們寨子裡的人都叫他石娃子。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一起去山裡打柴掏野鳥蛋。讀小學時,他是班長,我是少先隊中隊長。讀中學後,他還是班長,我是共青團支書。他總是護著我,不讓別人欺負我。他對別人說,長在石頭縫裡的柳樹誰也扳不動。」她笑了,想起了往事她心肯定有許多甜絲絲的感覺。我心裡卻突然沉重極了,我也說不清為什麼,她的口中那麼幸福地講起一個男人,我心裡就湧出那種怪味。我埋著頭走,我知道自己朝向罩著一層陰雲的山口的臉是陰沉的,在這樣的黑夜裡她是看不見的。我沉悶的腳步聲還是讓敏感的她覺察到了什麼。
她問:「怎麼?你不舒服?」
我說:「沒什麼。這山裡有些冷。」
她說:「你不想我講,我就不講了。」
我說:「你講吧。不講我會感到更冷。」
她說:「過去,都是石頭陪我走夜路。有一次,也是冬天吧,他陪我回家取棉被。路上還鋪著雪,我們縮著脖子,肩上蓋著厚厚的積雪。他看我笑,說我成了白毛女了。」
她看看默默走在前面的我,又說:「你沒聽我講吧?」我回頭苦笑一下,說:「我耳朵貼在你的嘴巴上,能不聽嗎?」她走上來,又抓緊了我的手。她的手很冷,她卻說我的手熱乎乎的,像捏著個熱水包。
她又講,那次在山口前,她與石頭遇到了一隻餓極了的狼。她很小的時候就聽母親講過,這片山裡有狼,卻從來沒見過。那天他們見到的肯定是狼,站在黑暗中,兩眼綠瑩瑩的,聽得見呼嚕呼嚕的喘息聲。那狼坐在那裡,前腿用力抓著濕潤的土,做出隨時撲咬過來的樣子。石頭把我拉到他的身後,用強壯的身子護著我。他安慰我說:「別怕,不就是一隻狗。」
我聽見他胸膛內拳頭撞擊鼓皮的聲音,拉緊了他的衣服。他冷笑了一聲,彎腰拾起兩塊石頭。他恨著狼,狼也恨著他。他們就這樣耗著,一動不動,誰也不給誰讓路。我緊靠著他後背,他胸膛內的鼓越來越響。他對我說,別怕,狼耗不過我們。狼一動不動地坐著,像尊雕塑。這狼肯定與人打過交道,特別是在這麼黑的夜。它明白人耗不過它,人的體力有限,夜晚瞌睡會找上門來的。特別是這個受了驚嚇的夜裡。石頭沒什麼,我感到筋疲力盡了,抓住他的衣服滑到了地上。
狼像看見了機會,嘩地站了起來,呼嚕聲更重了。
雄氣在石頭胸膛內噴發了,他舉起兩個卵石,又狠狠砸在一起。在叭叭的響聲中,一股強勁的吼聲衝出口。他每吼一聲,狼就後退一步。他敲砸著吼著,狼一步一步退到了林子邊上。可危險仍然圍裹著我們,逼得我們不敢朝前沖了。石頭說,他怕山林裡面藏有狼群。狼立在林邊的一棵斷木上,高仰起脖子,雄大的尾巴高高舉起。石頭護著我靠在了山壁上,這樣可以防禦來自背後的襲擊。
風小了,雪無聲無息地下著。林子深處有嘩啦嘩啦的響聲,好像有更大的東西沖衝撞撞走來。狼也受了驚嚇,朝晃動的林子看看,哼兒地低吟一聲,尾一卷跳進了深黑的林子。
我與石頭緊靠著山壁,等了好久,再沒聽見山林里的動靜了。那撞擊山林。嚇跑餓狼的龐然大物是什麼,我們也不清楚。石頭拉著我說,快點走,別說話。我們一聲不吭地朝前走,直到聽見寨子裡的狗叫。
柳青看著我說:「你在聽我講吧?」
我哼了一聲,什麼也沒說。她的那個石頭真的成了我心裡的石頭,沉甸甸地壓著我,心裡便咕嘟咕嘟冒出了許多酸味的東西。她並不明白我心裡的難受,還在講:「石頭家很窮,高中快畢業時,父親進山採花崗石時讓突然炸開的啞炮轟到了懸崖底下,家中留下了哮喘的母親和三個弟妹。他不能跟我一起考大學了,就休了學,聘到小學裡教書。石頭學習比我好多了,年年考第一。如不是家中出了事,他會考到北京去。」
我把左肩背的東西扔到右肩,冷笑一聲,說:「你就去找他呀,送上門去對他說,你要嫁給他呀!」
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說出口後我又後悔了。她卻站住不走了,兩眼像受了委屈似的看著我,也不相信我會說出這樣的話。她說:「假如他願意,有耐心等我,我會的。他兩年前就成了家了,對象也是那所小學教語文的教師。現在可能已經抱了胖小子了。」
唉,我嘆口氣,心裡一陣輕鬆,說:「我連討一杯你的喜酒都不行了,可憐呀!」
她笑了,說:「你別是笑話我把情感搞得一團糟吧。其實,把我困在這個山溝溝里,過早地做別人的黃臉婆,每天只知道教養兒女侍候男人,我也不願意。」
我想說,是她書讀得太多了。碩士研究生了,也許還要考博士,還要在書中走得更遠。她不知道,那是一艘遠行的船,上了它的甲板,離自己的家園就漸行漸遠了,再也回不來了。我想我也是,也許將來人還要回去,可心早不是過去的模樣了。
她問我:「你又不吭聲了,在想些什麼,說出來聽聽。」
我抬頭望望前方,說:「我在想,你的家要到了吧。」
她靠著山邊的一塊大石頭,左手叉腰,右手擦了一把汗,說:「聽,有狗叫聲了。」
我也聽見了狗叫聲,不是一隻是一群,高高低低地吵著。山路轉過彎,就看見了寨里的燈光,不很亮,黃黃淡淡的灑了一片。我看見寨口有棵很高的楊樹,直直的伸向黑霧瀰漫的天空。頂上只有一團厚厚的枝葉,在風中搖晃著,很像的只巨大的手掌,一搖一搖招呼著什麼。我們到寨子前時,一大群大大小小的狗追了出來,擋在我們面前吵成一團。狗的後面是提著風燈的人,我看著只是灰藍色的影子,柳青卻看見了她的母親,招手長長地叫了聲:「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