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農大教授
2024-10-04 07:44:51
作者: 嘎子
早上,我剛出宿舍大樓,就看見陳阿芸擁著他嬌小的女脫從花園裡那條小路匆匆走來,褲角讓草叢裡露水濡濕了大片。嬌小的女脫看見我時,有些慌張地拉緊他的衣袖,頭髮是亂的。我明白了他倆說不定昨晚就在這草叢中滾了一夜,寒冷的風夠他們受了。陳阿芸問我,寢室里還有人嗎?我說都走光了,我是最後一個。他在女友耳邊悄悄說著什麼,然後向我招招手,進了大樓。
我對著他的背影說:「我茶瓶里的水是剛打的,還有我抽屜里的飯票還可吃十天,你都給我解決了!」
他沒回答我,也不知他聽見沒有。
農大的校門比我們師大的氣派,那幾個鎦金大字在晨光下很像土老財咧嘴一笑露出的鑲金大牙。園內的樹也比我們師大多,卻雜亂得像是野外。這種雜亂才瀰漫著農田裡的清香味,校園裡的大路小徑都很幸福地浸泡在這種氣味里。農大也放假了,沒多少人,我又打開她留的筆記本,看著上面的地址問一個匆匆走來的老師模樣的人。他把眼鏡片朝上提了提,看著筆記本上的字,沒回答我,卻抬起頭反問我:「你去那兒找誰?」
我指了指柳青的名字。他想了想,又問我:「柳青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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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會來問他嗎?我不會說,是與我在縉雲山頂混了一夜的女研究生吧。我笑了笑,說是住那裡的吧。他也沒多想了,收回了眼內的疑惑,給我往左路指了指,什麼也沒說就拐進了旁邊的網球場。
柳青是誰?這名字在中國太常見了,我聽到的也有好幾個了。我讀小學時,班上有個男生也叫這名字,他的模樣我早已模糊了,可冬天他掛在嘴唇上的清鼻涕我永遠也忘不掉。平靜時候,他雙眼大睜著朝向窗外,看著晃晃悠悠的白雲傻笑時,兩條清清的鼻涕悄悄地從鼻孔內鑽出來,長長的掛在嘴皮上。有人看見了,在他耳旁吼一聲出來了!他使勁一喝,兩條青龍迅速地鑽進鼻孔,喝進了肚裡。所以,我們都叫他流清,就是愛流清鼻涕的意思。還有個叫柳青的是個大作家,我沒讀過他寫的書,卻常常掛在教當代文學的那位教師嘴邊。他對柳青推崇備至,竟把柳青的那部書說成中國鄉村文學不可逾越的高山。我找來看,卻一點也看不進去。看來,登山真的要憑力氣,氣不足只有望山興嘆。
這終於找到了這個與我在縉雲山頂混了一夜的柳青住的地方,一幢新修的三層高的教授樓。不愧是農大的,樓不高,卻像農家小院一樣的實用。不管樓上樓下,都有一片實驗用的自留地,種滿了花花草草,還養著雞鴨兔狗。站在樓前,我竟然嗅到了農家的炊煙味和新鮮的畜糞味。柳青住三樓,樓梯上站滿了鴿子,我還沒露臉鴿子就受了驚動,嘩啦啦扇動翅膀朝外逃去,我臉上衣服上落滿了羽毛和鳥糞。
我踩著鳥糞上樓,站在她家門前正想敲門,門開了,一個矮個的中年男人仰著瞧我,臉很圓,禿頂延伸到了腦心,看起來臉很大很白。厚眼鏡片上有我的影子。我問這是不是柳青住的地方,屋裡有人應了聲。那男人讓開了路,臉冷冰冰的,接過門內遞來的公文包,什麼也沒說就朝樓下走去。門前站著柳青細長的身子,看著我笑,說:「我剛起床,不知道你這麼早就到了。」
我卻回頭看著樓下,那皮鞋敲擊的聲音漸漸遠去。她說,那就是范教授。
她讓我進屋。屋內很簡樸,客廳套著三間小屋。她說,兩間臥室,她一間范教授一間。另一間是書房。客廳除了一張布藝沙發,一張飯桌,還有一口大木箱被當作了電視櫃,再沒有其他物件了。牆壁上沒有字畫,掛滿了蝴蝶標本。空蕩蕩的屋子散發著淡淡的潮濕與霉味。她讓我坐在沙發上,然後把電視打開。我沒心思看電視,問她:「你導師的家人呢,怎麼一個都沒看見?」
她淡淡的笑紋在臉上盪著,拈起一個桔子,慢慢地剝著皮,說:「范教授沒結婚,沒有家人。」
屋裡的潮濕味好像更濃了,我走到窗前掀開窗戶。屋外竟然飄起細雨來了。
她好像感覺出了什麼,說:「你肯定奇怪,我一個學生怎麼同單身的導師住一個屋子?是我自己來住的。他的生活太清苦了,需要個人照顧。反正我來自農村,家務活干慣了,我幫他做了事,也可以學好多東西。范教授可是國內很有名氣的昆蟲學家與森林病蟲害防治專家呀!」
我冷笑了一聲,不知為什麼要冷笑。她很敏感,臉紅了紅,說:「我們有約定,他的臥室任何時候都不准進去。我的臥室也一樣。范教授很守規矩,我的臥室他看也不看。」
我還是對這孤男寡女住一個室內感到彆扭。
那兩間臥室都沒有門,掛著厚厚的帆布門帘。現在的屋子掛門帘的很少了,這門帘勾起了我的好奇,很想瞧瞧門帘後的秘密。我走到門帘前,問:「你與范教授各住哪間?怎麼沒有個標誌,一模一樣的門帘會不會走錯?」
她掀開右邊那張門帘,說:「男左女右,是我們老祖宗定下的規矩,怎麼會搞錯呢?」
我沒看她掀開的門帘,走過去把左邊的門帘掀開了。屋內一股悶人的氣味噴了出來,那是霉味與說不出的氣味混合的怪味,濃烈得霧似的在屋子裡飄蕩著。她急了,對我說別進范教授的屋子。范教授細心得很,他屋裡誰動了一個角,他都清楚,都會氣得一天不說話。他就是這麼個怪人。
我卻在漸漸散盡的黑暗中看清了屋內的一切。好像面對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老鏡頭,滿屋子都是老式的做工粗糙的家具,高低櫃的大穿衣鏡上貼著已經變黑的紅雙喜,床罩著蚊帳,繡著鴛鴦戲水的大紅帳簾,上面沾滿了灰塵。桌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罐頭瓶,裡面的食物生滿了綠毛。不過,很整潔。桌子和柜子的表面都是擦了又擦,好多地方都掉了漆,露出了肉色的木紋。這個死氣沉沉的家讓人看著心寒。
我說:「你導師是結了婚的呀!」
她把門帘從我手中扯下來,關好,又小小心心地把揉皺了地方弄平。她眼睛有些潮,說:「范教授從沒講過他的事,我問過他,他便黑著臉盯著牆壁看,當淚滾下來時,就朝我揮揮手,說那是別人的,與他無關。我知道他心裡苦,就沒再問。」
我與她坐在長沙發的兩頭,中間碼著高高的書籍和筆記本。我想,她與那個姓范的教授平時也是這樣坐的嗎?我笑了一下,又忍住了。有句話想說沒說出口。我想起了隔河相望的牛郎和織女,中間那堆書在他們中間就是長長的不可逾越的銀河。我與她沉默了好一會兒,讓屋裡那種陰濕的氣味在鼻孔里很不舒服地攪拌。我看看她,她卻面朝電視,按了下遙控器的開關。電視屏幕上出現了一幅靜止的畫面,一張長長的餐桌,亂七八糟地堆著食物。好像是一餐婚宴,食器都長了毛。有老鼠在殘缺的蛋糕縫隙中鑽出來,大群的蟑螂在食品上爬動。她又叭地關上電視,臉很陰沉地說:「范先生又在看這片子了。」
我說:「是孤星血淚吧,狄更斯小說改編的電影。」
她說:「范先生就愛看這片子,就愛看這一段。這麼多年了,他一有傷心的事就看,就喝酒。想不到昨晚我給他說要與一個讀師大的小伙子回家過年,他就悶悶不樂,在這裡坐了一夜。」
我說:「片子裡的那個老小姐哈薇森是婚姻受挫,變了態的。她的時間永遠停在婚宴的那一刻,每天都要來看看這流產了的豐盛的婚宴。」我沒往下講了,我的意思她聽明白了,她的范先生可能也有婚姻受挫後的變態。我想那間到處貼著紅雙喜的有股怪味的屋子。
她說,范先生比那個老姑娘還要慘。
她說,聽學校的老師講,范教授讀大學時是個才子,除了昆蟲學專業,還會棋琴書畫。那時,有許多女學生追他。他只看上了同班的一個從農村來的女生。那女生會唱很多山歌,他們常常去縉雲山找標本,他就吹口琴,那女生就唱歌。那時,全校人都知道這一對,他們幸福與快樂的樣子讓所有的人嫉妒。他們畢業了,他考上了研究生,她卻分到了一個偏遠的農業科學技術指導站。他們仍然情深意切,用書信傳遞著無盡的思念。他通過碩士留校的那一年,與她商定春節就在學校舉辦婚禮。他一切都準備好了,辦好的證明、喜糖喜酒、新房的家具。可以她卻來了一封信,告訴他在鄉里舉辦了婚禮,男方是鄉長。她叫他別想多了,她這樣做全是生活所迫,自己有三個弟妹要上學要進鄉辦企業,她的年老多病的父母還要在這裡生活。叫他忘掉她,找個更好的城裡的姑娘。
他連夜趕車去了那個大山溝里的窮鄉,站在貼著大紅喜字的鄉長門前等著。她與那個矮胖的鄉長從屋裡出來時,他站在了她的面前。那一刻,他心裡湧起了一股怪異的情緒,剛才匆匆趕來時的那種煩躁與悔恨沒有了,像是乾涸的泉眼,想噴涌什麼也沒有了力氣。他就靜靜地站著,看著她一言不發。她挽著剛剛成為丈夫的那個矮胖子的手腕,躲閃著他的憤怒,眼內閃爍的淚光也充滿了委屈和無奈。那位鄉長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伸出手來,說:「是小芳的同學吧,聽她講過你。」
他沒與他握手,那一刻他心裡的什麼東西都成了碎片,怎麼黏合也成不了一個整體。他想,自己真的不該來,已經成了碎片的東西,看著只有傷心。他還是想問一件事,就指著那位鄉長對芳芳說:「我只想問清楚,你嫁給他,有沒有感情基礎?他會給你幸福嗎?」
她沒回答,眼淚在臉上滾動,捂住臉哭出了聲。
那位鄉長冷笑了一聲,說:「你問得很怪,她不愛我怎麼和我結婚,昨晚還睡在了一張床上。」他摟了摟仍然不停哭泣的她,問:「是不是?」
他什麼也不想聽了,轉身就走,朝遠處朝也不知道的地方走。他踩著剛剛伸出土層的麥苗,踩著沾滿露珠的草叢,朝前走。他覺得自己的步子輕鬆極了,像是走在雲端里一樣。他前面有個大大的水池,裡面漂浮著碧綠的草葉的蛙蟲。他什麼也不顧地走,看不見前面的一切了,也聽不見後面傳來的驚呼聲。
柳青說,范先生被那個胖鄉長從水池裡救了起來,兩耳光把他打醒後,才聽見他撕心裂肺的痛哭聲。胖鄉長對急得臉蒼白的她說,哭出來了,他沒事了。
他沒事了,回到了學校就變了一個人。沉默地鑽研學問,對什麼事也沒興趣。關在他的貼著喜字的屋子裡。他把喜煙喜酒全封存起來,裝進大大小小的罐頭瓶子裡,長了毛長了蟲他也不管。他屋內的一切保持著原樣,誰也不許動。
我說,好感人的古典愛情。可惜,越古典的東西,越是悲劇。
她就笑,說:「可故事裡好多都是破鏡重圓,悲歡離合,最後白頭偕老的大好結局呀!」
我說:「讓我再看看范先生的屋子嗎?」她不讓,說范先生細心得很,一點小小的變化,甚至不同的氣味他都嗅得出來。他憤怒起來好可怕,雙眼都是紅的,好像嘴一張就會吃下你。
我與她整好行裝出門了。我這個假冒的女婿也給丈母娘買了些糕點和飲料,與她上了公共汽車時,我狠狠打了個噴嚏,噴得滿臉是淚。我說,范先生屋裡的怪味這時才噴出來。我揉揉鼻子,舒心地哈了幾口氣。
她說:「狗打噴嚏,旅途天晴。」
我問:「你說的什麼?」
她咬住嘴唇,咕咕地笑,臉憋得通紅,什麼也沒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