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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康巴漢子

2024-10-04 07:44:38 作者: 嘎子

  日子就像敲著碗,咣當一聲過去了。

  一學期快過去了。平時,懶散得眼睛都不想睜開講課的老師們,突地神氣起來。手用力地撐著講桌,睜大的眼睛像亮著強光的探照燈似的朝四周一掃,說:「都來齊了吧?來齊了就好。開始期末複習了,誰逃課誰倒霉。」

  不用他說,此時是不會有誰逃課的。因為平時愛逃課的人,都是些人精,懂得此時才是撈分的好機會。好機會來了,是不會有人放棄的。每門功課的老師,都不願自己教授的課不合格的學生太多,都會整理出與考題完全相同的複習提綱的。複習課時,重點非重點一划,稍有靈氣的學生就明白該考哪些了。就是心硬如鐵的老師,在離考試越來越近時,都會沉不住氣的。用話一套,哈,就都現形了。

  當然,最會套題的是那些生長得像小白兔一樣乖乖的女脫們。她們會嘻嘻哈哈地死纏,涎著一張張癩皮臉對那位老師說:「不複習了,不複習了。反正這幾道題又不考,複習了也是白費功夫。」然後看看老師的臉色。老師臉上還像菩薩一樣不露聲色,看不出喜愁時,證明這幾道題肯定不考,可以排除掉。如果此時老師臉上露出驚訝,或沉不住氣地說:「放棄吧,誰放棄了,到時考不好別來找我。」肯定要考,可以著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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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突然發現,那幾日變化最大的是楊彩俊。他不拉提琴,改彈吉他了。還是那種接著音箱,插著耳機的電吉他。他帶著大耳機,搖晃著身子,別人卻聽不見他彈的是什麼。他自己在吉他聲中陶醉,從他身旁走過的人都好奇地看他,說你搖來晃去的在發什麼神經?他半睜著眼睛,一言不發,身子在快節奏中晃得像狂風摧殘的樹。

  我們都奇怪,他每天都在這裡搖晃,很少見他出現在複習課的教室里,也沒見他拿出書本急呼呼地去教室或圖書館占座位。這小子難道改上音樂系了嗎?

  那天,我起來晚了點,沒法去喝稀飯,抱起書就準備朝教室跑。從他身旁經過時,他的眼睛忽地睜大,身子還在搖,握琴的手卻抓住了我的衣領,說:「洛嘎,我等了你好半天了!」

  我看他圓瞪的眼睛,裡面像有豆芽瓣似的音符蝌蚪似的一串串升起,又嘩啦啦落到地上。我說:「快上課了,今天複習古漢語,你怎麼不去。」

  他頭仰在天上,一甩頭狠狠打了個噴嚏,噴了我一臉的水沫。他抹抹臉,說:「嗨,這巷道里真冷。」他伸出握弦的手抓住我,說:「你呀,別這麼慌著走,我只給你說幾句話。我們現在組成了個搖滾樂隊,叫『血在沸』樂隊。今晚彩排,明天在校園裡第一次演出。想請你來看看。」

  「請我?」我指指自己的鼻子,一臉的驚訝,說:「你們找錯了人吧!我五音不全,沒一首歌唱完整過,看著你們撥弄琴弦的手,就想睡覺,來看什麼呀!喂喂,放開我的手,我要去聽課了。你不想考好,我卻想。耽擱了,你要負責呀!」

  他急紅了眼睛,把我抓得更緊,大嘴對著我的臉吼:「你以為你誰呀!我真的想請你呀!叫頭牛來對它彈琴,也比叫你來強百倍。你伸直耳朵聽好,不是我叫你,是你的老鄉,我們樂隊的主唱。索南平措,你聽說過這個名字吧?他也是藏族,從你的那個叫康定的老家來的。我對他講了,說你會唱倉央嘉措情歌,他就叫我一定要你來的。」

  我也瞪眼望著他,腦子裡一團黑霧,想不起這叫索南平措的小子是誰。

  「我不認識誰叫索南平措。」我說。

  他說:「你去了就認識了。索南平措有個好歌喉,哈,他唱起倉央嘉措情那才好聽,眼睛內也像裝滿了情泉水,亮亮的,熱熱的,人也豪爽,他聽說過中文系新生中有個同鄉,就想認識你。」

  我說,等我把這節課上了吧。是古典文學複習課,不聽的話,這學期的辛苦就白費了。他才放開我,懶懶地閉上眼睛,身子又樹似的搖晃起來。

  我下樓時,他抬頭對我吼,記住一定來。我在圖書館大門前等你。

  我搖晃著頭走了。我不知道他怎麼去應付馬上就要來臨的考試,難道一定要弄得掛科退學才心甘。可楊彩俊曾經卻是個讀書的瘋子呀!他高考的分數是我們年級最高的,系主任有事沒事就愛把楊彩俊的名字在我們面前晃,說他的考分讀北大都綽綽有餘。可我們大學把他從北大爭來了。他這樣說,我們都有種感覺,楊彩俊一來,從此我們這裡就東方紅,太陽升了。楊彩俊卻對這一切毫不在乎,他說哪裡讀都是一樣。只要有個角落讓他拉琴,現在能夠讓他樹一樣的搖晃,就行了。

  如果是遙遠的古代,他肯定是修煉高深的,對世間的一切都有種石頭一樣麻木的聖者。可他麻木的嘴角卻時時透露出常人難以察覺的狡猾。

  下課後,我在圖書館門前看見了他,吉他已裝了箱。拿一疊什麼曲子的譜,像念經一樣地念。我過去提他的琴箱,他手快得像什麼疾飛的動物,搶在我的前面提起琴箱,抬頭看我,咧嘴一笑,露出兩顆蟲蝕過的黑牙。他說,這地方人雜,稍不留神,琴箱就讓有賊心的人提走了。他曾經就遇上過,追出校門才追了回來。

  我在心裡說,你這破琴,誰還稀罕。

  「走吧,」他說。

  「你小子是神仙吧?」我跟著他走,嘴裡說著,心裡卻感到奇怪極了。

  「我不明白你說的話。」他說,一腳把一塊擋路的石子踢進了路邊的草叢。

  我把提在手上的沉甸甸的書包甩到肩膀上,說:「你小子還有心思去玩琴。」

  他笑了,然後閉上嘴,嘴角一用力,隆起了幾條長長的紋路。我在他沉默的臉上尋找他內心的秘密,他卻對我說:「有些東西,你太認真了,就會像網似的套住你,想掙扎都掙不出來。不如活得輕輕鬆鬆。大學其實和中學一樣,都是混呀混,然後考試。其實考過去,考過來,就那麼些內容。那麼厚的書,一大疊,你抱都抱不下,這麼幾天能看完的肯定是修成了仙的。我不行,我永遠是人。可我會尋找最短的路子,走到所有人的前面。你信不信,這次考試,我每一門都會比所有人考得好。」

  他很自信地看著我,嘴角一抿,又隆起很深的皺紋。

  我說:「也許你真的是上帝留在人間的神仙。」

  他哈地笑了,說:「你還是不信?給你說實話吧,你去聽那些複習課,時間耽擱了一大堆,最後老師講的重要的地方還是那麼一些。老師不希望自己教的課考砸,別人會懷疑他的教學水平。所以,每一年,他濃縮的複習提綱就那麼些。我們樂隊的人,大二大三的都有,他們都考過了那些課。我把他們的複習提綱借來看看,省了好多事呀!」

  難怪他不需要去聽複習課,考試大王的確有常人沒有的東西。他說我去看他們的彩排和演出,他會把所有科目的考試大綱借給我去複印。我正為怎麼讀那些厚得像磚塊的書,而且那些酸不溜秋的老教授們還晃著腦袋對我們說,要想考及格,至少要讀三遍。天,臉上長三雙眼睛,也休想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讀完。這下好了,在我覺得快淹死時,楊彩俊向我拋下了救命的繩索。我真想抱著他,狠狠親他一口,儘管他是個皮膚粗糙的男人。

  楊彩俊請我在校門前的小麵館里吃了兩碗擔擔麵,我倆都辣得臉頰通紅,吐氣都帶著滾燙的煙味。從生物系的後門穿出校外,就是一片廣闊的柑桔林。冬日的柑桔林同堅硬的土地一個顏色,深褐色塗抹著一層白霜,沒有樹葉片的枝條牛角似的指向天空。我們從硬邦邦的枝條間走過,把枯脆的樹葉踩進泥土,楊彩俊說,出了樹林就到了他們的演出場。我在地上撿起一根斷枝,像劍似的上下揮舞著,這地方適合拍武俠片。俠客們舞著劍在枯枝敗葉中跳來跳去,又驚險又刺激。

  出了林子,是一片讓人踩得板硬的草坪,旁邊一座紅磚房,兩層樓那麼高,平房頂沒有瓦。只一排窗,生得高高的。楊彩俊說,這磚房過去是校辦工廠。年年虧損,廠子垮了,可磚房還在。他們樂隊成立時,向學校一說,就把這廠房無償借給他們了。

  屋前一堆爛磚上蜷縮著一隻白色的貓,用很冷的眼睛看著我們,我手抓著它的皮毛了,它只眯眯眼睛,還是懶懶的一動不動。

  我說:「這裡真靜,不該用來開搖滾。」

  他說:「可能人還沒來。人來了,就鬧熱了。」

  他話剛停,一串急促的鼓聲石頭似的砸了下來。鼓聲沒停,楊彩俊對著門大聲地叫:「喂,花!」

  我和他一起用力掀開那扇厚重的門,我嗅到股潮濕的霉味,還有機油和尿味混合的怪味。房間寬大,高高的窗戶西邊的落日直射進來,像很亮的劍戳在對面的牆壁上。把下面的人和物襯托得一片陰暗。楊彩俊對著最暗處又叫了聲「花!」更激烈的鼓點子飛石似的落了下來。

  楊彩俊對我說:「花就是這樣,越來人,她越瘋得厲害。」

  我終看清了他說的那個「花」。一個胖胖的女孩子,緊緊地繃著一身特種部隊才穿的帶迷彩的背心裝。一條灰色頭巾包著頭髮。她身子隨鼓點一起抖動,鼓點越快,她的頭越朝下埋,快看不見她的灰色頭巾時,才伸長手在那個銅鈸上脆脆地敲一聲:哐——。在長長的震顫聲中,抬起頭來,把紅噴噴的臉朝向楊彩俊。她眼睛、鼻子和嘴巴都是袖珍的,嵌進嫩白的圓胖臉上一樣,像極了從玩具店裡拿來的乖乖的布娃娃。

  楊彩俊說:「都沒來?」

  花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眼睛卻在我身上晃,說:「沒這麼早。」手一舉,鼓點又砰砰砰地亂砸。楊彩俊看著走進瘋狂的花,眼睛漸漸地眯上了,從眯縫的眼睛裡,我似乎讀到了他心內的某些東西。後來,我問過,他肯定愛上鼓手花了。他咬著牙齒不承認,閃動的眼睛又暴露了他心內的某些慌亂。從那天起,我就知道他與這個瘋瘋癲癲的花,會有許多故事。

  又一伙人推門來,是十來個說說笑笑男的和女的。楊彩俊站起來,朝走在前面的高出其他人半個頭的捲髮男人迎去,對著他的耳朵說了幾句什麼。那捲發男人便朝我走來,把手伸進了我的懷裡。他的步態里有搖搖晃晃的騎在馬背上味道。我知道他是誰了,先喊出了他的名字,並朝他胸前擂出了親熱的一拳。

  「霍霍,索南平措!」

  「哦,夏里(兄弟),洛嘎!」

  我們早已知道了對方的大名。他是個壯實的康巴漢子,顴骨與下巴都很粗壯,眼睛裡有飛升的鷹,不經意看你一眼,其實早把你心內的最陰暗的角落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笑著,捏著我的手,顯得很親熱,像見到了離別很久的兄弟。我也捏著他的手,粗大的手指,指甲縫裡有油畫色彩的殘渣。這手會畫畫,誰相信?這是一雙握馬鞭的手,一抬腳就能跨上高大的馬背,手一揮鞭馬就會鷹似的飛到空中去。我在笑,他也在笑,把一張剛剛翻過的報紙扔到地上,坐在上面,又隨手從架子鼓下面取來一瓶啤酒,咬開蓋遞給我說:「喝一口吧,洛嘎兄弟。」

  我喝了,擦拭下嘴巴,好像又回到了老家的草原一樣。他哈的一笑,仰著頭隨喉結的跳動把一瓶啤酒灌了大半。喘口氣,說:「認識你,太高興了。想不到這個地方還能遇到我的兄弟。我要為你唱支歌,我們家鄉的歌。」

  他抓過楊彩俊背上的吉他,手指靈巧地一撥,一串我熟悉的音符受了驚嚇的鳥似的嘩地飛了起來,在大廳中閃動著銀亮的翅膀。

  這是支唱給朋友和兄弟的歌,我哼著曲子,對索南平措說,我倆一起唱。他攬著我的肩膀,一隻手在吉他上掃動,歌詞就從我們嘴裡飛了出來,匯入了那些音符的鳥群。

  說真的,他嗓音好極了,高高的像升入雲端也不斷裂的青藤,脆脆的像有金絲做的弦在他胸膛內撥動。我跟不上他的聲腔,像只弱小的魚潛游在他聲腔的海洋里。

  雪山和雪山不會長得一樣,

  奶似的山霧卻會融在一起。

  朋友和朋友不會長得一樣,

  心兒和心兒部會連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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