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校園搖滾
2024-10-04 07:44:41
作者: 嘎子
楊彩俊給我的那幾頁紙,真的成了我的考試聖經。我輕輕鬆鬆地就通過了考試,有幾科,像文學概論、現代漢語還考得不錯。周兵感到奇怪,抓住我的領子說,你小子是不是有考試作弊的特殊本事,沒見你怎麼複習,怎麼考那麼高的分?
他說我,是他有兩科不及格,要補考。這個假期夠他受的。我說,我有考試的特異功能。平時,都在犯渾,做夢的樣兒。可一考試就特別的清醒,溜過一遍的字全從腦子裡跳出來了,寫字的手也不像我在掌握,神奇得我想停都停不住。
他就忿恨地給我一掌,說:「少給我講聊齋!」
楊彩俊又像風中的柳樹,彈著他的無聲的吉他,不過扭得輕鬆極了。看得出,他也滿意自己的考試。他眯著眼睛,誰走過都不瞧,完全沉沒在自己彈奏的音樂之聲里。我從他身邊經過時,都怕把他從夢裡吵醒,腳步放得輕輕的。
他的眼睛卻忽地睜開了,看著我,手仍然在琴弦上撥動。他問:「考好了?」
我說:「還可以。」
他說:「我沒說錯吧,學那麼厚的書,其實年年都一樣,只考那麼幾頁。」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笑。
他有些得意,撥弦的手指又掃又拍,嘴裡卻說:「你該怎麼感謝我?」
我說:「中午,我們去校門前的飯館吃鮮豆花吧。」
他的手在空中揮了一下,指頭仍在撥動,說:「NO!你只給我買瓶可樂吧。今天晚上我們要演出,你也要來。你的那個同胞說,一定要把你叫來。」
我說:「好吧,我來給你們喝彩,你們的可樂我全包了。」
他很認真地說:「別買百事,那牌子的可樂燒喉嚨,對唱歌的不好。買可口可樂,冰涼的也解渴。」
我走了,他又變成了一棵音樂樹,在風中搖搖晃晃了,我似乎聽見風穿過樹梢的沙沙聲。他變了樹,我變了風,整整一個下午,我都在校園各處的小賣部穿來穿去,百事可樂到處都有,可口可樂卻沒了影兒。我想,我對他的感激比謝上帝的恩賜還重三分,為了報答他,我真得坐趟飛機去紐約,買一大箱正宗的可口可樂回來。
我跑到北碚街上,好不容易才買來一箱子可口可樂,自己先抽出一瓶狠狠灌了一口,舌頭彈了彈,想:這東西用來沖澡,一定很爽。
我以為,在那麼偏僻的地方開個沒有名氣的搖滾音樂會,校園裡也沒見他們打出的煽動GG,不會有多少人來的。我在街上吃了碗小面,找個花園小椅躺在上面,邊喝可樂邊數來來去去的靚妞。山城重慶的漂亮女孩數不勝數,雲霧似的過來一批又過去一批,數學本來就不怎麼好的我,連怎麼數數都忘了。
天快黑盡時,我才穿過橘樹林朝那座廢棄的校辦工廠走去。
老遠,我就聽見鼓聲冰雹似的嘩啦嘩啦砸下來,每一根樹枝都在愉快地抖動。樹林子每一個縫隙里都有人穿出來,和我一樣朝那座破爛的校辦工廠走。我沒想到,竟然來了那麼多的人,場內早就擠滿了,窗戶上都爬滿了人。有些擠不進場中的就圍成一堆,坐在外面的草坪上。我看見周兵、王海深和陳阿芸。他們正和幾個女生在樹叢中說笑,看見我只揮揮手,臉又轉向了那幾個女生。他們和那幾個女生臉上都有層光亮,不知是什麼照亮的。我扛著可樂想擠進場內,擠滿了的人比牆壁還硬。我真想把可樂箱子扔進垃圾堆,然後輕輕鬆鬆回寢室睡覺去。考了這麼多天,雖說有楊彩俊給的複習提綱,可要全部背下來裝進腦袋,考試還不犯渾還是那麼累。我把可樂箱子扔到地上墊腳,站在上面看見楊彩俊正一遍遍調試吉他,便向他招招手,大喊了一聲。他沒看見我,是變著花樣扔鼓槌的花看見了,在他的腰上敲了一槌,楊彩俊便朝我揮了下手。
楊彩俊不知是從什麼地方鑽過來的,拍了下我的肩膀,說引我去台子上,那裡看得清楚點。我扛起可樂,跟著他鑽出了人牆,踩著破瓦片朝房後走去。那裡沒燈,漆黑一片。很少有人來,到處是尿臊味和腐爛的垃圾味。那裡有一堵破窗戶,楊彩俊先爬進去,伸手接過我肩膀上的可樂箱。我爬進去後,他又把可樂箱放到我的肩膀上。我說,你扛一扛行不行,我都扛了那麼遠的路了。他張開十個手指在亮光下搖了搖,說,今晚沒有演出,我幫你扛。今天我可是主音吉他呀,我可不能彈走音了。我扛起可樂箱,心裡憋著一股怨氣。我簡直虧慘了,花錢買了可樂,還得把你們伺候舒服。就為了你們會彈彈琴弦的指頭。我沒說出來,楊彩俊卻什麼都知道。他說:「你能彈吉他演出,我馬上扛起就走。別以為你就虧了,沒我們,你也許正為補考而傷心呢!」
「別說了,你再說,我把可樂扔進垃圾筒,我走人!別以為你給我那幾張破紙,就能把一學期的考試哄騙了。沒有你那幾張破紙,我還是能考好。」我真想把憋在心裡的氣全吐出來。
他手扶著紙箱,忙給我說好話。「別這樣想好不好,我們不是朋友嗎?你是怎麼刻苦學習的,我們還不知道?沒那幾張破紙,你能考好,我相信。但你的頭皮肯定會讓你的指甲抓破一層的。」
我從窗外跳進來後,他叭地點燃了打火機。我看清了,屋子裡堆滿了生鏽的車床和報廢的電機。我嗅到股濃重的鐵鏽味和機油味。他走到對面的牆壁,手摸摸,竟然拉開了一扇門,強光像揮過的利劍,我眼睛都睜不開了。他卻從我肩膀上搶過可樂箱子,腰挺得很直地走進強光里去。我看清了,那裡正是音樂會的台子,一堆搖滾音樂人圍著楊彩俊搶箱子裡的可樂。楊彩俊一臉的得意,咬開了一個可樂瓶蓋,仰頭就灌了一大口,臉紅噴噴的,好像是他買來的一大箱可樂。
我的同胞索南平措看見了我,抓緊我的手對周圍的人說:「看看,這就是我的同胞洛嘎,一個真正的康巴人,看看,多帥!戴上王冠就像帝王了。」他哈哈笑著,聲音在胸腔內有音樂的迴響,好聽極了。那帶著鋼響的聲音一聽,就知道這人有歌唱家的天賦。
索南平措喝完一瓶後,看著紙箱子,臉又陰沉了,說:「你買這麼多可樂?我可不想憋著尿上台唱歌。」
他真的沒喝多少,從開始到音樂會結束,他都只喝完一瓶。楊彩俊偷偷給我說,如果你買的是啤酒就不一樣了,這傢伙看見酒眼珠都是紅的,一箱子都不夠他喝。
台下的喧譁聲讓我回頭望去,媽呀,台下那麼多人,在強光下閃著一片金黃色的臉,我嚇得眼珠都快掉到地上了,對楊彩俊說,我本平民,天堂我習慣不了,還是回到地上去吧。楊彩俊說,什麼天堂地上的,想聽我們唱歌,就坐在那個角落去,給你一張紙一支筆,你在那裡裝模作樣,台下的人看著,你才像是裁判我們生死的上帝呢。
索南平措抱著這支吉他緊緊弦,又抱著那支吉他松松弦,又拍拍音響,伸著耳朵聽聲音的顫動,眼睛眯了一會像在想什麼事,睜開來,眼裡就有了層鮮亮的光,對我說:「洛嘎,等會兒,我一開唱,你就跳起來帶頭鼓掌,要照著鼓點的節奏鼓。底下人的情緒才能激出火苗子來。」
花舉著鼓槌,把頭埋得很低,在鼓點的跳動中,我跳起來,鼓了幾下掌。索南平措不太滿意,說:「你們學文的太秀氣了。大方點,要這樣鼓,看看,這樣鼓。」他跳起來,腿像跳踢踏舞似的跳著,鼓掌的手突兒抱在胸前,突兒舉過頭頂,看起來瀟灑極了。他叫我也做,我照著做了,他灌一口可樂說,好,就這樣。我收你為搖滾樂隊第五名隊員,鼓掌手,哈,獨一無二的鼓掌手!
彈主音吉他的楊彩俊的手指一揮,弦上顫出一串美妙極了的聲音,他抬起頭,燈光把他光潔的前額烤出一片灰藍時,又一串聲音水一般地灌了進來。他剛湧上來的激情像飄飛的氣泡似的炸了。索南平措看著窗外,說:「誰在外面搗亂?」
一串銅號與薩克斯風合奏的聲音響起,停了停,有個唱花腔的男高音響起。很專業的聲音,把窗玻璃都震得嘩啦啦響。索南平措憤怒了,臉通紅,頭髮嘩地飄飛起來,外衣一脫,渾身油黑的腱子肉便露了出來。楊彩俊也扔下吉他,說:「誰在搗亂,我們去把他們眼珠摳下來,放到鼓板上敲。」彈節奏的瘦子孫卻抱著吉他蹲在地上,好像有些害怕。花捏著鼓槌跳起來,就要朝外沖。
那男高音唱的是《茶花女》里的那段抒情,門邊與窗前圍的人散了,場中也有人像池裡決了一條口子,水嘩嘩地朝外流走了。索南平措從台上跳下去,下面有人上前抱著他的肩膀向他說著什麼。索南平措又回到了台上,拍拍自己的腦門,看起來有些沮喪。他回頭對我說:「洛嘎,你下去當觀眾吧。給我們喝彩壯膽。」
我正要下去時,楊彩俊拉住了我,看著索南平措,臉上充滿了疑問。索南平措說:「是音樂系的。校學生會怕我們這裡人太多了惹事,就讓音樂系的也來開個露天音樂會,分散一下我們這裡的人。」
楊彩俊又抱起了吉他,把一口很濃的痰吐到腳下,說:「音樂系的算什麼?誰還怕了他們?我就不信我們贏不了他們!」
索南平措拿起了麥克風,舉手示意了一下花。花的一串重鼓雨點似的響起來。他對楊彩俊說:「你們先別彈,我唱。」一聲清脆極了的亞——拉——索就在場中迴蕩著。
我站在台下,仰起頭,索南平措就像山似的立在那兒,燈光在他飄灑的頭髮上點燃了火苗,臉頰紅噴噴的。我不知道專業歌手專在什麼地方,但索南平措的嗓音的的確確把全場震住了。外面的那個向茶花女求婚的男高音還在把煽情的假嗓到處拋撒,義大利彈音早把人唱得一頭霧水。儘管再專業,比較起來,不如索南平措的嗓音了,那是高原的晴空與清晨剛剛擠出的奶水,純淨得讓人想掬一捧來嘗嘗。他是用藏語唱的,只有我能聽懂,那首古老的情歌,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創作的,早就在高原傳唱了:
從那東邊山頂,
升起皎潔的月亮,
未嫁少女的面容,
時時浮現在我心上。
短短的歌,他只唱了一遍,流出去的水又回到了水池。索南平措對楊彩俊說,我們的搖滾開始搖吧。一揮手,花的鼓槌就在鼓面上亂跳了。
索南平措高舉著手,做出個「我愛你」的手勢,出猛獸般的一聲「大家好」,恰似來自生命深處的一聲戰慄。那一星火光飛到觀眾中,沉默了一會兒,熄滅了。此時的觀眾是水,再大的火飛到上面都會熄滅。我擔心地看著索南平措的臉,這位同胞英俊的臉充滿了自信,手舉麥克風朝觀眾揮著,鼓點嘩嘩啦啦響著,他相信,自己的歌會把水變成油,會燒起熊熊的火來的。
主吉他柔美極了的旋律響起來了,索南平措抱著麥很深情地唱起來。那也是一首古老的搖滾,早化作灰塵飄遠了的甲殼蟲約翰·藍農的「往日柔情」就在人們的心中同時唱響:
昨日,所有的煩惱離我多遙遠,
如今,卻已停留在我心中啊,
難忘的往日柔情……
燈光漸漸暗下,設計了很好的氛圍。歌聲停了,台下很有節奏的掌聲還在響。我看見被感動的女脫們拼著命往前擠,仰頭看著滿面紅光的索南平措,雙眼要滴下淚來。我心裡說,好了,你小子惹禍了,這麼多的蜜蜂來採花,看你受不受得了。
索南平措手一揮。閃爍不定的鎂光燈驟然轉換,鼓點嘩啦啦響。我看不見敲鼓人,大約花一激動,頭又埋到地上去了。索南平措大喊一聲,說:「唱支真正的校園搖滾吧,用我們的嘴唱,用我們的心唱,用我們的手唱,用我們的跳舞的腿唱!」
主吉他和節奏吉他都一起撥動,嘩嘩啦啦地朝人們頭上亂砸。在閃爍的燈光中,可以看見音符砸在人們頭頂濺起的金色光斑。
星期三
我感到莫名的孤單
星期五
我總是迷路
生活的變幻我不太投入
總是在失落後悔恨痛哭
世間事艱難不容我躊躇
人在江湖總是難得糊塗
星期三星期五
受人冷落我卻不知何故
星期三星期五
快樂悄悄地對我說不
星期三
我望眼欲穿
星期五
我已近乎麻木
淺淺深深的紅塵束縛
隨波逐流我挺不住
看不到天空有多藍
我沒有那樣的雲捲雲舒
星期三星期五
命運的選擇我總是輸
星期三星期五
失去自己我將走向何處
我親眼看見,一片火苗在沉寂的人群中升起,一點一點地蔓延,從我左邊到我右邊,都是激動得用腿用手掌唱歌的人,他們不時發出幾聲尖厲的怪叫像要吃掉什麼,但我看不見他們的牙齒,我想也肯定很尖很硬。多日的在課桌前的沉悶和壓抑,他們該解放了,該狂一下了。索南平措很會掌握火候,好像這一鍋湯是他掌廚的。他狂吼一聲,說:「來點真格的!」楊彩俊也狂了,彈著吉他左搖右搖,突兒跳到台下,又跳到台上,還邊彈邊在地上打了幾個滾。
人們瘋了一樣狂吼著,尖叫著。門前與窗前又讓人堵塞滿了。
亞——拉——索!脆極了的嗓音撞上屋頂,又化作雨點落了下來。
你見,或不見我,
我就在那裡,
不悲不喜。
你念,或不念我,
情就在那裡,
不來不去。
你愛,或不愛我,
愛就在那裡,不增不減……
他唱的竟然是最近街頭很流行的倉央嘉措的情歌,了不得的是他唱出的搖滾的味道,憂傷的曲子通過他的潤了酒的喉嚨,有了種癲狂的味。他唱一句,下面就尖叫一聲。他的長髮飄飛著,他的眼睛也燃起火。在不停閃爍的燈光中,我沉默了,沒鼓掌也沒尖叫,我覺得自己是投入火中的一根乾柴棒,讓火從我腳底燃起,朝上蔓延。我的眼淚出來了,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激動。在全場的喧鬧聲中,我嗅到了熱血沸騰的氣味。他又唱了幾首高原的歌,唱了崔健的長征路上的搖滾,還有唐朝與海狼的。一晃三個多小時過去了,人們還沒退。我回頭,看見了音樂系的那伙人,抱著金燦燦的銅號,擠在人群中,也同人群一起尖聲嚎叫。
我知道,較量結果,索南平措的樂隊大獲全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