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讀不懂的女兒心
2024-10-04 07:44:23
作者: 嘎子
平靜了幾天。
從早到晚,405室里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了爭吵聲。每天,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臥室,就想朝蚊帳里鑽。蚊帳里也很靜,幾盞昏黃的手電燈光讓人瞧著就瞌睡蟲生長旺盛。我躺在裡面,看了幾頁書,就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我聽見朱文在我旁邊的蚊帳內唉聲嘆氣,幽幽怨怨的,像死了爹媽或心愛的人。他不想睡了,就跳下床鋪,掀開我的蚊帳,一張慘白的臉對著我,眼睛是紅的。他說,他怎麼也睡不著覺,好幾夜了都大睜著眼睛看天,看到陰暗的天空發白變亮。
我笑了一聲,說:「你是心裏面裝的東西太沉重了,快承受不住了吧。」
他扯著我的頭髮搖搖我的還浸泡在夢境中的頭,說:「交你這個朋友不錯。還是你明白我的心思。」
我卻有些發怒了,把他討厭的手推開,說:「你睡你的覺去吧!當你的朋友就該倒霉得連覺都睡不好?」
他說:「我睡不好。不找你聊聊,我可能要跳樓的。」
我只得下床,跟他到了屋外。天空慘白的,飄著小雨,絲絲寒風有些刺骨。我鼻腔受不了刺激,狠狠打了好幾個噴嚏。他掏出煙,問我想不想抽,我沒說抽不抽,伸開手掌,在他的臉上晃了晃,說:「我現在最想抽的是你的耳光。」
他把瘦長的臉伸到我的眼前,說:「你想抽就狠狠抽吧,只要你喜歡。」
我沒抽,把衣服裹緊了,說:「有什麼話就快快說,我還想睡覺。」
他用奇怪極了的眼神看我,看了許久才說:「你真的把郵集交給喬愉了?」
「天呀!你還懷疑我吃掉了你的郵集?是不是?」我真的想抽他兩耳光了。我說:「我親自交到喬愉的手上。你明天可以去問,不然心裡不安睡不著覺的就是我了!」
真的,和這些內地的人打交道,就是這樣的煩。心眼小得伸不進一隻螞蟻的腿,自己的生活搞得亂七八糟,也不想別人過安定的日子。不像我們高原人,直來直去,什麼事都講在明處。是朋友,就好像自己的手心手背,誰也不會背叛誰。我把手臂重重地壓在他瘦骨稜稜的背脊上,很認真地說:「你把我當作了朋友,就該信任我。懷疑的事永遠也不要讓我沾邊,不然我會同你一刀兩斷的。」
他便擁著我的肩膀,眼眶內便有了濕乎乎的東西,話說得很誠懇:「我就再求你一次。去打聽打聽,喬愉什麼時候給我回信。」
我看看灰濛濛的天,問:「這大半夜的去找一個女生,別人會懷疑我是個花痴。」
他仰頭哈的一聲,說:「誰叫你這個時候去了。天亮後去,最好她出來去食堂吃早飯時,攔住她問。」
我還是滿心的不舒服,說:「你的事,為什麼不親自去問?怕她把你啃來吃了?」
他搖搖頭,有些傷心了,說:「這種事,你不懂。有膽有心的不去,有心沒膽的也不去。只有沒心有膽的才涎著厚厚的臉去死纏。告訴她,我只想有她的回話,不願去死纏的。」
我長長打了個哈欠,鼻腔內一股熱熱的酸味噴吐出來,搖搖昏沉沉的腦袋說:「明天早上吧。看看我,早已進入半睡眠狀態了。」
他無奈地說:「好吧。我實在睡不著了,再把你拖起來。」
我便膽戰心驚地睡到了天明。
我是讓窗外的喊聲吵醒的。周六了,又不上課。我們一般要睡到十點過才懶洋洋地爬起來,趿著拖板鞋鑽進衛生間,蹲到十一點才抱著碗找賣小吃的隨便吃點小面什麼的哄騙一下肚皮,才鑽進圖書館,混到夜幕降臨。這麼早來喊人,是沒有誰爬起來招呼的。不過,那喊聲我不得不動,脆脆的女聲清清楚楚喊的是「新疆人」,那聲音在晾曬滿了襪子和三角內褲的窗前轉了好幾個彎,就成了好聽極了的歌聲。我跳下床,嘩地把窗打開,明晃晃的陽光射得我有些睜不開眼睛。朱文的蚊帳動了動,問:「喊誰?」我說:「不知道。」其實,我心裡很明白,「新疆人」是那個小巧的女人喬愉硬安給我的。而朱文昨夜還為喬愉睡不著覺呢!我不能老老實實回答他,不能讓他對我產生什麼看法。我是他的朋友,不能讓他難堪。
樓下又叫了幾聲時,我的頭伸出了窗外。喬愉仰著臉朝上看,我朝她招招手,她笑了,我感覺到陽光更刺眼了。她抱著那本厚厚的集郵冊,我指指朱文的蚊帳,想說叫朱文下來吧。她搖搖手,指指我,說,只叫新疆人下來。
我下樓去時,在朱文的蚊帳上敲了一下,說:「喬愉有回話了。」蚊帳動了一下,沒有聲息了。我說:「你也下去見她一下吧?」朱文在我手上敲了一下,說:「你去就行了。我還想再睡一會兒覺。」
我說:「我把你的心上人搶走了,別來找我拼命。」
他便又在我手上敲了一下,連說幾個:「去去去……」
喬愉今天換了一身白色的連衣裙,讓陽光塗抹得金黃。她稀少細軟的頭髮也紅得像要騰起一股沖天的火焰來。看見我,臉頰脹得紅紅的。我說:「你是想找朱文吧?直接呼他就行了。為什麼還要通過我這座橋樑呢?」
「誰找他了?」喬愉用書敲了我一下,說:「我是來還郵冊的。這郵冊不是在你手上借的嗎?」
「你別裝了。朱文想你都快想瘋了,你卻像沒事一樣。郵冊是朱文跑遍了天涯海角給你買到的,你就收下吧。不然,傷了他的心,我可負不了那個責。」我不敢接那本郵冊。
「誰叫他買郵冊了?」喬愉說:「這本郵冊我早就有了。告訴他,我姑姑早給我買到了。這本只有還給他了。」
我說:「你當面還給他吧,道聲謝什麼的。朱文是個好男人,他昨晚夢裡還在叫你的名字。」
「去你的!」喬愉把郵冊塞給我,脖子一歪說:「你再別提他了好不好。他想他的,我卻從來不認識誰叫朱文!」
我知道,朱文大哥的希望又伸開翅膀飛走了。接過郵冊,翻開看看,那封厚厚的信還在裡面,好像連信封都沒拆。
「你連一點機會都不給他了?」
她輕笑了一聲,說:「人家的事,你擔什麼心?」
我說:「我不是擔心,是怕朱文大哥捏破我的脖子。」
她就很脆地笑了,說:「你那麼大的個子,還怕他捏脖子?」
我說:「朱大哥是我的朋友,沒給他辦好事,我難過。」我捧著郵冊像捧著沉重的磚石。
喬愉卻對著我的耳朵悄悄地說:「如果是你送的,我肯定收下。」把一串好聽的笑聲送給我,就一閃身走了。她的很像童裝的紅色燈芯絨衣服,在我眼前蝴蝶似的閃動著,我的臉從耳根開始發燒了。
回到臥室,朱文的蚊帳已掀開了,他站在窗前,肯定看見了剛才的那一幕,臉色不怎麼好。我把郵冊放到他的床鋪上,什麼也不想說。他也沒過去看,對我說,想去沙坪壩看看他的表嬸。我想說一些表示歉意的話,又怕引起他的誤會,就什麼也沒說,端起面盆朝衛生間走去。我洗漱完回來時,他已經走了。床鋪上的那本郵冊也拿走了。
我暗暗高興,想他肯定是自己去追喬愉了。他的事就該他自己去做,何必迂迴走彎路,去過一個毫無經驗的人搭起的橋樑呢?我的上鋪周兵醒了,從蚊帳里伸出一個頭,問:「你和朱文幹了些什麼事?鬼鬼祟祟的。」
我說:「沒什麼事。他的表嬸給他買了本郵冊,他不怎麼滿意,想回沙坪壩去換吧。」我不想出賣朋友,只有編謊話。
周兵的鼻子卻比狗還靈,躺回蚊帳里冷笑一聲,說:「不對吧,看他那張苦瓜臉,就明白是讓人家女孩子拒絕了吧?他也不想想,一本郵冊就讓人家把身子給了你,太天真了點吧。就是人家接受了那本郵冊,人家愛的還是郵冊。要想人家把心掏給他,還得花更多的銀子,要不然就要長一張比太陽還閃光的臉。」
他的話讓我嗅到了泡菜味,酸不溜秋的。要不是他倆都是我的朋友,我真想把他從蚊帳里拖出來,好好的干一架。朱文都那樣了,我真不忍心誰說他的風涼話。
一整天,我都沒見到朱文。我卻兩次撞到了喬愉。一次她剛從浴室里出來,紅噴噴的臉鮮嫩得像是花瓣,濕漉漉的頭髮束著鮮紅的綢帶,穿著肉紅色的緊身的毛衣。一次抱著厚厚一摞書朝圖書館走去。兩次撞過時,只對我笑笑,什麼也沒說,連那個「新疆人」的名字都沒喊。我卻有些為朱文焦急了,他真的去了沙坪壩?真的放棄了追求?
我不會朝喬愉展開攻勢,儘管她的鮮嫩和漂亮迷住了我的眼睛,也聽得懂她一聲「新疆人」里含著的百般滋味。總有一天我會讓她明白,她是朱文的。朱文那麼在意她,她就該是朱文的。我就是那麼想的,幫朋友就該幫到底,別幫倒忙,別傷了剛剛開始的友情。
朱文天黑盡了才回來。他絨線衣上沾了些泥土和枯草,看樣子是翻院牆回來的。他空著一雙手,沒有了那本厚厚的郵冊。我向他揮揮手,咧開嘴笑,他一張冷臉對著我,什麼也沒說,端起面盆進了衛生間。在我的心裡留下了一根硬刺,動一動就感覺得到痛。我鑽進蚊帳,躺在床鋪上想,這傢伙是懷疑我叼走了他的快到手的獵物。我只有拉緊被蓋,蒙住酸澀的鼻子,悄悄吞咽莫名其妙的冤屈。
我想,睡一覺就會沒事的。就像我家鄉的人說的,天大的事,一到早晨看看東邊的太陽,就淡忘了。每一天都在重新開始,有太陽的日子總比憂愁的烏雲燦爛。可一連好幾天,他都用一張黑臉面向我。我對他說什麼話,他都像沒聽見似的,臉側向一旁。而我,卻把氣撒在喬愉身上。她再叫我新疆人時,我就向她大吼一聲:「別叫了,你眼睛有問題該上醫院換一雙狗眼睛。誰是新疆人,看清點,格老子是地地道道的四川人!」
她眼含淚水走開了,從此再也不理睬我了。那些日子,我孤獨極了,出門進門,除了陽光下淡淡的影子,沒有誰跟隨我了。我上完課,就在圖書館裡混,一本一本地看閒書。悶了,就出來在潮濕的樹林裡透透氣。圖書館外是一片很大的桔子林,從沒見過樹上結桔子,卻時時都能嗅到桔子的甜香味。桔林里的石凳子上讀書,書里也有了清香味,讀著讀著就有些醉了,然後眯上眼睛什麼都忘了,瞌睡就把全身上下都塗抹成了桔子的顏色。桔林里常常坐著些同我一樣的孤獨的人,坐在那兒看一會兒書,就埋著頭呼呼地睡一下午。
又是周末了,朱文很早就起來了。他掀開我的蚊帳,頭伸進來說:「今天我有事出去,晚飯時才回來。幫我打兩份飯。」他把飯票遞給我。
我沒問另一個人是誰,但我明白了,他終於從失戀的苦痛中走出來了,而我也該昭雪平反了。那一天,我心裡輕鬆極了,爬起來,對周兵說出去泡茶樓,我請客。周兵瞧著我老半天,說:「我一直以為你是醒不過來的木頭人。好了,生活就該這樣過,輕鬆一點,快樂一點,別把什麼都看成要為國家幹大事似的。」
那一天,我們405室的同胞們,全部轟進了北碚街上的同喜樂茶樓。王海深不明白為什麼,說:「今天是誰的生日呀?」
周兵說:「今天是大家的生日。是洛嘎賣單,給我們大家過過生日。」
當然,我給他們唱了好幾支倉央嘉措情歌,還講了阿旺嘉措和仁真旺姆初戀的故事。
那個時候,倉央嘉措還是16歲叫阿旺嘉措的美少年,失去父母雙親的他還不知道自己被選為五世達賴佛的轉世,到瓊吉跟著一個學問淵博的老喇嘛學經。在那裡,他遇見了美麗的瓊吉姑娘仁真旺姆。他第一感覺到了心跳臉燒,跟著她回到小鎮上的小賣鋪。她的姨母看出了跟著女兒的這個漂亮男子,請他喝了剛擠的牛奶。就在那一刻,他很想寫些東西,是給仁真旺姆寫的,他叫姨母拿來紙筆寫出了他的第一首情歌:
心中愛慕的人兒,
若能白頭到老,
就像大海深處,
撈來奇珍異寶。
當然,女孩子喜歡有些能讀懂自己的心,她心裡本來還像陰濕的早晨,還罩著寒霧,這個漂亮小伙子的詩像一柱陽光從厚厚的雲層衝出來,她周身都暖和了。她愛上了這個浪漫多才的小伙子,此後,在這片雪山和草地之間有了他們的笑聲和歌聲。
為愛人祈福的幡,
在樹梢迎風懸掛,
看守柳樹的阿哥呀,
請別拿石頭打它。
山桃花開得很美麗,
成群的鸚鵡壓彎了樹枝,
姑娘你是否願跟我去?
那裡是春光明媚的淨地……
我剛唱了兩首,王海深忙封住了我的嘴,叫我先別唱,他有些事想不通。他說,倉央嘉措不是一個活佛嗎?是信仰佛教的呀,怎麼還敢有凡心去追女人呀!
我說,那是你們漢人的理解,你們漢和尚是禁慾的,是不能想女人的。那時,活佛還叫阿旺嘉措,還不知道自己就是轉世呀。他在瓊吉的巴桑寺學經,巴桑寺是紅教寺院,是允許喇嘛娶妻生子的。那時,他正是陽光火熱的少年,你要不動心思春才是不合情理的呀!他也是人,一個愛美求善的少年人。
老家有首流行的歌從我喉嚨流了出來,我笑著唱給大家聽:
莫怪活佛倉央嘉措,
風流浪蕩,
他想要的,
和凡人沒什麼兩樣!
王海深朝楊彩俊做了個怪相,說:「哪個少年不鍾情,哪個少女不思春呀!老歌德說得真不錯。」
楊彩俊說:「你讓洛嘎再給我們唱首倉央嘉措情歌吧,這位信仰著佛教的情哥哥心裡就沒有矛盾嗎?」
我說怎麼會沒有,就像你聽著先秦老師枯澀的古文課,心裡卻想著某個學妹一樣,心裡肯定有個鐘擺在左右擺動一樣。聽聽倉央嘉措是怎麼想的吧,他這首歌我聽我舅舅唱的,他剛喝過青稞酒的嗓子唱著才好好呢。
我默想喇嘛的臉兒,
心中卻不能顯現,
我不想愛人的臉兒,
心中卻清楚地看見。
想她想得放不下,
如果這樣去修法,
在今生今世,
也能修成個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