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紅線也會捆錯人
2024-10-04 07:44:20
作者: 嘎子
朱文叫我吃完晚飯後,陪他去看戲。
他掏出兩張票,粉紅色的。他的臉頰也罩了層粉紅色,笑起來像快要扇開翅膀的飛蛾。我說,你搞錯了沒有,有戲票應該送給你看上的女脫的,我沒有興趣與你搞同性戀。
他的拳頭便敲到了我的腦門上,在我眼前飛出一串串粉紅色的飛蛾時,他說:「我們同學了這麼多天了,你連一點讓我巴結你的機會都不給我。你以為我是隨隨便便找個人去看戲嗎?要知道戲不是平庸的眼睛可以享受的,那是上帝賜給人們的最為崇高的藝術。我是想與一個有藝術修養的人同我去看戲,我看過你畫的一些畫,沒有修養是畫不出的。」
他把我拉出門時,又悄悄地說,他想看完這場戲,我與他就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大學裡的朋友,就是終生的朋友。
他說得我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那是座什麼會館的古樓,木製樓房早讓水濕淋淋的空氣浸泡出了一團團霉斑,散發出一股古墓里才有的腥味。雕刻著龍鳳的木柱子,色彩早已斑駁脫落,露出朽掉的老木頭。戲台重新砌了水泥柱子,可演武戲時蹦起來跳起來打起來,屋樑都在搖晃,真怕整個戲台塌下來。可觀眾還是擠得滿滿的,十人一夥圍著大大的茶桌,品茶磕瓜子,為一個精彩的場面吆喝。整個劇場還是熱熱鬧鬧的。
我天生的不會欣賞戲,眯上眼睛讓思緒走得遠遠的。我回到了自己的老家,藍天白雲下開滿白花的草壩子,我銜著一棵嫩草躺在草地上。一陣鼓鑼的喧囂,我抬起頭來,草地上來了藏戲團。人們圍著戲班子,哼哼哈哈的一唱就是好幾天。人們就在草地上熬茶吃糌粑,在長長的沒有開始和結束的唱腔中,一邊談笑一邊專心的欣賞戲。我們孩子們卻沒有那興趣,沒有了大人的管束,就偷來家中的馬匹和獵槍,去山中打兔子去了。天黑盡了,在河岸邊燒堆火,把獵獲的兔子烤來吃得飽飽的,打著香香的飽嗝回到家裡,大人們還沉浸在剛剛開始的戲味里呢。
戲場裡的煙味熏得我睜不開眼睛。煙味勾出了朱文肚子裡的煙蟲,他掏出了一盒煙,掏出一支遞給我,我沒接。他就自己點燃叼在嘴上,我便在煙霧的包圍中成了全場少有的幾個受害者了。我說受不了了,想出去透透氣。他說,把這一齣戲看了吧。這一出是個喜劇,叫什麼「做文章」。一個抹了白鼻樑的書生,做出許多怪相,控訴讀書的苦。幽默的川話惹得全場笑出了眼淚。我還是受不了,站起來要朝外走。朱文拉住了我,說再等一會兒,他陪我走。他只請了我一人來看戲,應該給他一點面子。我就把面子留在這煙味濃重的戲場上了。
唱腔一響起,瞌睡蟲便俘獲了我,把我朝很深的四周都是濕漉漉草葉的夢境裡拖。我靠著椅背,大睜著眼睛,與夢對抗。我看見夢化作灰色的煙霧一圈一圈地在頭頂繚繞,而朱文吐出的刺鼻的煙子熏得我快憋氣了。我只好一次一次地朝廁所里跑。他用疑惑的眼光看我,說:「你有腎虛的病吧?」
我說:「茶水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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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是想在外面去通通氣,數數天上飄下的細細的雨滴,算算戲該結束的時間。我終於明白,在無聊中等待的時間最長,越是盼著早點結束,那時間便朝生命的盡頭伸延。
朱文卻不在意這些,看著戲台的雙眼閃射出彩色的光斑。那眼眸中也有一台戲,在鼓鑼的鏗鏘中演繹著悲劇和喜劇。他全被那一出出川劇摺子勾去了魂魄,跟著笑跟著喝彩,也跟著吐露悲傷的色彩。他看也沒看我,好像忘了我這個人。面前茶碗裡水早讓他吸乾了,只剩幾片沒有水分的葉子。腳底扔著一堆煙屁股,他對我笑時,我看見他的牙齒屎黃,是長年煙燻的那種黃。
在一出武戲激烈如雷的鼓鑼聲中,我終于堅持不住了,朝一個深黑無底的夢掉去。不知過了多久,朱文把我抓了回來,一臉的不解和抱怨,說:「你在睡覺?沒看戲?」
我揉著沉重的眼皮,說:「燈光太強了,我的眼睛快受不了了。」
他說:「看吧,最後一出了,叫『拷紅』,是這個劇團的牌子戲。」
我強撐眼皮,在半睡半醒狀態下看完了這齣戲。人散完了,朱文還端起茶碗,把吸乾的茶葉又吸了兩下,嘴唇沾著兩片葉子,對我說:「該回去了。」
我說:「我早想出去透透新鮮空氣了。」
走在街上,朱文還在咂嘴,好像還在品那川戲與茶水混合的味道。他說:「『拷紅』中演紅娘子的那個妹兒演得真絕,是我看到的演得最有個性的一個了。」
我使勁吸著涼爽清新的空氣,憋悶的心裡好受多了。我說:「那紅娘不就一個拉皮條的,看著人家男男女女勾搭在一起,便喜歡得像自己出嫁一樣。沒什麼意思,我說一句讓你生氣的話,我坐在川劇場中簡直是在受活罪。」
他哈地笑了一聲,在我背上拍了一掌,說:「該我向你磕頭道歉,沒問你喜不喜歡,就把你硬拖來了。不過,你陪著我看完,你這樣實在的朋友值得我交。」
我傷心地說:「可惜你的戲票錢了。」
他又哈了一聲,說:「可惜什麼呀!不就是幾塊錢嘛!一個朋友難道還不值幾個錢嗎?」
他的話又讓我快掉眼淚了。
他擁著我的肩,踩著一地脆朽的梧桐樹葉,挺著胸脯朝前走,讓那一群群上完晚自習回來中學裡的小妹妹們羨慕地看著我們。他說,交朋友就應該像我這樣的,一個眼神,一根手指輕輕的顫動,都明白對方要做什麼或心裡想些什麼。
我誠實地說:「到了現在,我都不知道你想叫我做什麼。」
他說:「你會知道的。你不會不知道。」
我沒說什麼了。我會知道些什麼呢?我明白他肯定是想叫我幫他辦一件他感覺難辦的事。我們高原上來的人,做事就喜歡直來直去,不太適應他的彎來彎去繞圈子。我說:「什麼事你就痛快地說,朋友了,能幫的忙我會盡力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哀嘆了幾聲,好像這事真的很難辦似的。
他從掛在肩膀上的書包里掏出一個厚皮的紅色本子,翻開來,裡面儘是新嶄嶄的郵票。他問我,班上誰最喜歡集郵。我說,我不喜歡集郵,不知道誰最喜歡郵票。
他說,眼裡有了些怪怪的味:「喬愉。就是那個喜歡穿紅燈芯絨夾克衫的小妹崽。她對郵票痴迷得快瘋了。她每天都要找時間耗在傳達室,守著那一封封家書上的郵票,等取信人來時,再苦苦地懇求別人把郵票撕給她。」
我說:「她愛集郵,是她的事,我們管什麼閒事呢?」
他說:「這就是我想求你的。」他把那個大大的包著漂亮封皮的本子遞給我,說:「這是去年一年的郵集,很不好搞到。我都是請成都我的姨媽買的。喬愉說,如果誰幫她搞到這本郵集,叫她做什麼都行。」
我眼前出現了喬愉那張嫩嫩的娃娃臉,一個還沒長成熟小女孩。朱文那張開始蒼老的臉帶著不懷好意的笑,我真不忍心讓這頭老牛一口吃下了那棵嫩草。不過,為了一場讓我受盡了折磨的川戲,也為了剛剛交上的朋友,我就為他當一回拉皮條的紅娘。我抱著紅皮郵集,說:「遞給喬愉就行了?」
他說:「有她的回信就最好了。」
我說:「如果今晚就辦一大桌你們的喜酒,就最好了。」
他就哈一聲,在我背上擂了一拳。
我抬頭看看天,沒有看見雲朵。天很深很藍,像板著的沒有表情的臉。一輪月兒細細彎彎的,像在嘲笑什麼。沒有風,從樹叢中冒出的一股一股的潮氣卻很冷。我說快立冬了吧,他不解地看著我,嘴角也彎著苦笑了一聲,說:「都快冬至了。」
我心裡也一冷。冬天跑了這麼遠了,在我的高原老家,早就大雪封山了。一股思鄉的愁緒突地湧上心頭,我想念家鄉的皚皚白雪了。
我抱著朱文的那本厚厚的郵冊,破著嗓門喊喬愉時,女生宿舍的老門衛披著棉衣出來,一雙渾濁的老花眼像盯賊似的看我老半天,說:「睡了,睡了!貓叫春還早了點,這個時候了,滾回去睡覺!」
我沒滾,又仰頭破著嗓門喊了一聲。喬愉的脆脆的聲音才從六樓上雨點似的灑了下來。她出來了,剛洗過頭,頭髮濕漉漉的耷在額前,手在頭髮上搓搓,又攤開讓我看她滿手心的水。她看著我的眼珠內有興奮的光芒,說:「高傲的新疆人,你的眼睛也能看見小小的我?」
我說:「這兩天我眼鏡又加深了幾度,你得走近我的面前,才能看清你。」
她樂了,蹦到我的面前,把擋在臉前的頭髮撥開,說:「想看就好好看吧,只是別做噩夢就行了。」
她剛洗過的臉蛋粉嫩粉嫩的,透著淡淡的紅。不過,我還是穩住了狂跳的心,我畢竟是為別人牽紅線的。我把那本郵集給她,說:「朱文聽說你喜歡集郵,跑遍了浪州城,找了好多親戚朋友,才為你搞到了一本。」
她接過郵集,臉脹紅了。她一頁一頁地翻開,嘴彎成了天上的月牙兒,說:「我也請人幫買了,卻沒買到。」她翻到夾在郵集中的一封厚厚的信,好像明白了什麼,又把郵集合上,抱在胸脯前,頭低著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口。她跑進宿舍門時才回頭對我說:「喂,新疆人,給朱文說,他的郵集我借來看一晚上,只一晚上。」
我給朱文回了話。朱文有些傷心的說,女人真他媽的都是些妖精。她的借閱一晚上,我卻要整夜失眠了。我就笑,有首歌在我心內鳥似的扇動翅膀,我對朱文說,你把我唱的歌聽完了,你就不會失眠了,他一臉的迷茫看著我,說你唱搖籃曲我也一樣的睡不著。
我的歌聲響起來,他聽著聽著就眯上了疲倦的眼睛:
天鵝戀上了沼池,
心想稍事休憩,
誰料湖面冰封,
緣分阻隔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