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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哪裡能找到樂趣

2024-10-04 07:44:17 作者: 嘎子

  真有擠上尖峰時間公共汽車的感覺。

  一身臭汗,從一大堆汗味新鮮的人體叢中擠出一條縫隙,上了車發現一個空著的座位,剛想坐上去,卻讓一個更肥壯的屁股急不可耐地侵占了,驚喜的心一下跌到了失望的深谷。此時,才覺得一切都那麼的沒趣,早晨窗外的景色都成了白紙。一堆沒趣的人便任隨公共汽車搖搖晃晃地送到該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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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在大學裡的新鮮感也漸漸褪盡了,留在記憶中的大多是與臭襪子氣味很接近的無聊的事。我不像剛開始那樣,一字一句地記下授課教師的每一句話,課後翻教科書時,才知道他們在講台上勤奮地翻動嘴皮的東西,大多是教科書中的原話。我們405室的人都有這個感覺,先秦文學和馬恩文論老師的課特別催眠。朱文說,他的神經衰弱病就是這兩位老師治好了的,他對他們感激死了,所以每次上這兩種課,他都躲在最後最角落的地方,靠在冰涼的牆壁上呼呼大睡。有次,瘦小的先秦老師在為一首叫《碩鼠》的古詩大發感慨時,牆角處傳來了滾雷似的聲音。先秦老師驚恐地望望天,又看看講台腳底,他是想從天外或腳底真的抓出一隻肥大的碩鼠吧。那呼嚕聲在空氣中迴蕩縈繞,苦苦地糾纏。先秦老師終於發現了,把手中的黑板刷朝那個角落扔去,拍地在牆壁上撞碎了,落下來掉在周公夢裡暢遊的陳阿芸的頭頂。

  他睜開眼睛,看看周圍的人,說:「我剛才是不是射下了一隻烏鴉?」

  「你以為你是后羿?射下的是一輪太陽?」先秦老師說,惹得滿屋的鬨笑。

  陳阿芸打了個哈欠,打得狠毒,呵哈——,長長的聲音蓋過了所有的笑。先秦老師終於服了,說:「你既然那麼留戀枕中記,就回到你夢裡去吧,做你的夢中新郎和皇帝。告訴你,砍下你腦袋的刀握在我的手裡,到時考試你就會夢醒了。那時再抓天,天早沒了供你抓住的把手。睡吧,最好回到你的臥室里去。這裡,這麼多的人想聽我的課。」

  陳阿芸笑了一聲,很苦澀的笑。他難堪的臉色讓我讀懂了他想說的話:「你每天都來賣安眠藥,誰想聽你的課?上課睡覺還是看得起你,不然你先生面前的只剩一堆破課桌了。」他沒說出,也沒睡了,眼望窗外,聽見黃桷樹上有鳥鳴時,竟然哼出一句:

  關關雎鳩,

  在河之洲……

  先秦老師一點都沒讓我們輕鬆,一大堆背誦詩文,從詩經、論語到離騷,一篇都不能少。那個背書的季節,同遍地成熟的麥穗一般的金黃。從校園的湖岸到每一棵小樹叢,都能聽見不同方言吐出的誦讀詩經或論語的聲音。有時,急匆匆跑進廁所,剛蹲下還沒來得及喘氣,隔壁或對面便一聲「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嚇得你提上褲子就想跑。

  去先秦老師家背書時,他喜歡把窗戶敞得很開。窗外便是金黃的麥田,他一邊聽我們結結巴巴地背,一邊看著麥田像老農似的笑。有時,會吐出一句:「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好像他真要解甲歸田似的。當我們停下時,他又拿起書在桌子上拍一下,叫我們往下背。完後在書上打一個長長的紅勾,算是過了關,他臉上的笑紋盪得更開了。我相信,那時他的心情同看著麥田裡豐收在望的農家一個樣。

  麥收過後,田野褪去了金黃,蒼老的黑褐色罩上了原野。當打上了一層薄霜時,我們都通過了背書。那時,校園忽地沉寂下來,人的感覺器官也像遲鈍了,聽不見任何聲音,看不見任何色彩。風嘩啦啦從樹叢刮過,我們竟然感覺不到樹葉在抖動。那些日子,是最無聊的日子。瞌睡卻特別的好,特別是早上,蒙上被子便晃到了午後,泡一碗方便麵,眼前還是一片朦朧。

  那些日子,我除了在教室混,就是坐在圖書館的角落裡翻閒書。到了全校熄燈的時間,才拖著滿身的疲憊回到臥室。

  躺在床上,我們竟然躺出了許多興奮,常常為一些無聊的問題爭論得臉紅脖子粗,忍受不了,就跳下床光著膀子揪在一起摔跤。爭論的問題都很怪,什麼假如男女都理一樣的髮式,一樣的長短,會產生激情嗎?秦始皇的後代子孫統治到現在,中國會是什麼樣子?還有大學、浪州師大、我們405狼窩嗎?

  周兵滿腦袋都是怪異的想法,他叫我們想像未來的老婆,然後用一句話描述出來,叫陳阿芸畫。陳阿芸擅長國畫寫意,幾筆便把一個形象畫得很傳神。畫好後攤在桌上評比最佳媳婦。冠軍可獲得一個人,我們班上那個胖得沒有眼睛和鼻子的女脫姜彩霞。冠軍隨時都可以向她進攻,沒有人與他爭。冠軍的獲得者當然是高家貴了,他夢裡的媳婦讓陳阿芸畫出來像水蛇一般的細軟,腿和臀部扭來扭去像要飄蕩到天上去。陳可芸說高家貴有民間文化,他說的是女媧,一個古代最美麗,本事最大的女人。不過,從那以後他一遇到姜彩霞,我們便起鬨,哄得他與姜彩霞滿臉都染上了豬血一般的紅。

  當然,我們不與高家貴搶姜彩霞,他也沒得手。姜彩霞竟然讓大三的一個帥小伙搶去了。那小伙是理學院學數學的,熱愛胖胖的數字「8」,本來就沒多少審美眼光。可姜彩霞審美眼光很好,看中了帥小伙,高家貴在她眼中就同一堆狗屎了。高家貴在給她寫了一大堆情書後,憤怒地說:「誰稀罕她了?同她睡在一起,我會懷疑自己是躺在豬圈裡睡老母豬,噁心!」

  這些遊戲都無聊透了。

  楊彩俊說,我們還是做點正經的事吧。他想組織個樂隊,他會小提琴和電吉他。再要個鼓手,貝斯手,主唱,樂隊就成了。每天自習回來可以自娛自樂,還可以在運動場表演。他的提議沒有人應,我們的音樂細胞都沒發育成形。

  那段日子,楊彩俊向我學了好幾首倉央嘉措情歌。他邊哼啊哼地唱,邊說好傢夥好傢夥,這些旋律這些歌詞配著貝斯和電吉他唱,改成搖滾風格,肯定好聽。他哼了幾句搖滾腔調的,連說好極了,好極了。

  我卻不願教他了。倉央嘉措是我們尊敬的佛爺,我可不願讓一個搖晃身子胡亂哼哼的人去亂改亂唱。沒有高原味了,這些歌還是倉央嘉措的情歌嗎?

  楊彩俊失望極了,只好拉扯起提琴自娛自樂了。

  那些日子,我們像浸泡在鹽水裡一樣,浸泡在楊彩俊的琴聲里。他老是拉《梁祝》里最悲傷的那一段:《抗婚·哭訴》,而且把提琴拉出了二胡的聲音。好像一個死了爹媽的鄉姑對著嗚咽的西北風哭嚎,傷心得腸子都要斷成三截了。周兵終於受不了了,在楊彩俊從琴盒裡拿出提琴時,連推帶攘,把他拖進了廁所,再關上了門扣。不管楊彩俊怎麼吼都不理睬。他回到床鋪上,拉熄燈說,這下可以睡個好覺了。我說,廁所門是關不住的,等一會兒就有內急的人來解救他。周兵說,抓緊時間趕快睡,睡著了隨便他怎麼哭嚎都只當耳旁吹過的風。

  果然,剛要進入夢鄉,楊彩俊就掀門進來,拉亮了燈。他抱著提琴,跳上桌子,雙眼眯上。我看見強光下,他的睫毛像女人似的很黑很長。嘴唇緊抿著,嘴角隆起奇怪的笑紋。那是種惡意的笑,心內的所有歹毒都在那一根根笑紋中蓬勃生長。

  他扛起提琴,又古怪地笑了一下,牙齒一咬,捏弓的手一揮,一串怪異的聲便吐了出來。還是那個梁祝,那段哭訴,不過他把悲傷拉成了泄憤,柔情拉成了報復,還混合了一串又一串咬牙切齒的聲音,像提根棍子,掄個大鐘,乒桌球乓一頓亂砸,玻璃木塊全成了碎片。我們的腦袋腫脹起來,嘩啦一聲,五顏六色的夢也碎成了一地垃圾。

  周兵憤怒地吼叫了一聲,所有人的蚊帳都掀開了。周兵的臉像喝醉了酒似的通紅,說:「停下來!抱著你的提琴老婆睡覺去!」楊彩俊理也沒理,琴弦一割,又一串怪異的聲音滾了出來。周兵受不了了,大喝一聲:「再不停下來,我要撕碎了你!」楊彩俊頭一仰,給了他一串輕蔑的笑。周兵狼似的撲了下來,把沉浸在報復快感中的楊彩俊撲倒在桌子底下。我們聽見波波波幾聲脆響,提琴扔到了桌子上,所有的弦都斷了,金屬絲還在顫動,像風中的茅草。

  楊彩俊在周兵的重壓下掙扎出來,牙齒咬碎了,嘴角沾著血絲。他提起身邊的凳子,朝周兵的頭上揮去。周兵本能地一躲,掃過的凳子腿只在他額上劃破了一層皮。周兵慘叫了一聲,手掌卡住了楊彩俊的脖子。楊彩俊臉憋成了紫色,眼珠上翻,額頭上的汗珠一串串冒了出來。天呀,會出人命的。我們衝過來,拖開了讓憤恨沖昏了頭的周兵。楊彩俊不服氣地一揩嘴皮,又一串血珠冒了出來。他高聲叫罵:「我要殺了你龜兒子!」又沖了上去。我們又把他拖開了。

  周兵坐在床鋪上,低著頭把一根煙狠狠地吸得只剩屁股,不管楊彩俊怎麼罵也不抬頭。他閉上眼睛時,我看見這個當過兵的硬漢子落淚了,額頭上擦破的皮變得青紫。他把菸頭扔到地上,抬腳踩滅,掏出手絹揉揉額頭上的傷,什麼人也不理,出了門。

  整整一夜他都沒歸,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我們躺在床上,關上蚊帳都沒睡著。半夜時,楊彩俊也出門去了。他對我說,他回家去了,明天也不來上課,讓我在江老爹那裡給他請個假。他抱起斷了弦的琴時,我聽見了他的哭泣聲。

  江老爹還是知道了我們405室里的大戰,他把周兵叫到操場上大罵了一頓,還當著全班叫他給楊彩俊道歉。當然,他的臨時班長,也讓一個叫楊彬彬的瘦高女脫接管了,他傷心得好幾天沒有一句話。我想,如果此時楊彩俊拉響梁祝,肯定同他心跳一個節奏,他會把楊彩俊怪異的琴聲捧為知音的。

  從那天以後,我們405室便沉寂得像是陌生的旅館,沒有了逗趣的歡笑,也沒有了無聊的爭論。我們對誰都有了種戒備,相互間說著半真半假的話。夜晚回臥室,洗漱完後都把自己緊緊關在蚊帳里,打起手電看書寫家信干屬於隱私的那些活。

  那是一個個土牆圍起的堡壘,一個個孤獨的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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