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夢遊階梯教室
2024-10-04 07:44:14
作者: 嘎子
一周的勞動鍛鍊完了,兩天的休息都在睡覺。第三天了,好像人更困了,骨頭從沒這麼懶惰過。昨晚,我想好了,上課的第一天從裡到外換個新,穿上我剛賣的運動套服,起個大早去跑操。出一身大汗,啃食三個饅頭,再用清水從上到下洗一遍,神清氣爽地去聽第一堂課。
我睜開眼睛時,一抹陽光塗在窗玻璃上,江老爹的竹扇把我的鐵床敲得噹噹響。江老爹說,課都上了十分鐘了,你還在睡。起來,穿快點。怎麼搞的,第一天上課就這樣!
我穿上皺巴巴的衣褲,沒有洗漱,蓬頭垢面地去了教室。
那是間很寬大的階梯教室,門在黑板的對面,也就是說在授課老師的前面,所有學生的背後。我進門時,有種站在高坡向下俯瞰的感覺。在我的高原小縣城裡,我常常讀書累了,就爬上學校背面稱為後山的土坡上,坐在草地或大石頭上向下俯瞰。那個時候,下面的人和房屋都變得很小,我便有了做這座城市大王的感覺。我說,給這座城市吹點風,風就尖聲叫嘯著從山岩的骨縫中擠出來,挾著山坡上的黃土朝灰暗的城市刮去。那時,我就特別的開心,就把課本撕下來,折成紙飛機朝山下扔著……
那個時候,我的歌嗓子浸泡在溫暖的水裡似的圓潤,我朝那片高大積雪的山岡拋著歌聲,哦,好多好多年前六世達賴佛爺的歌也這麼渾厚圓潤:
中央的須彌山王,
請你堅定地屹立著,
日月繞著你轉,
方向絕對不會有錯……
我相信,我坐在山坡頂上胡思亂想的感覺,肯定同周兵坐在大樹杈上的感覺一個樣。
「喂,」坐在我旁邊的那個嬌小的,穿紅色燈花絨上衣的女孩子輕輕敲了下我的手臂,說:「你是新疆人吧?」
我張大了嘴,我相信嘴巴肯定張得很大,因為我吃驚極了,看著她同樣吃驚的臉,咧開嘴笑了,指指正在哇啦哇啦講著什麼的老師。她臉紅了,嘴唇也紅得像塗了口紅,埋頭在筆記本上記著什麼。我才想起自己竟然沒帶書包,沒有教材,沒有筆記本,更沒有筆。不過,我沒忘記帶上靈敏的耳朵,我的耳朵真的很靈,很遠很遠的一聲細細的咳嗽,在我耳朵里都會引起一陣震動。我聽見她嘴裡在嚼咬著什麼,還有吞咽的聲音,舌頭轉動的聲音。我嗅到股草香味很濃的口香糖味。她把筆記本翻到第一頁,筆點著上面寫的名字讓我看。喬愉,那是她名字。我真想問她,今天愉快嗎?她在筆記本寫了幾個字,又用筆點點:你叫什麼?是新疆人嗎?
我對她說,你那麼喜歡新疆人嗎?可惜我不是。你想聽我的名字,就把口香糖吐了,我不想有人把我的名字像口香糖一樣在嘴裡嚼。
她的臉就陰了,看著我嘴一咧做了個想哭的樣子。我手梳理了一下亂蓬蓬的頭髮,想她肯定是看上了我這頭新疆人一樣的捲髮。不過,她要哭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家裡養的那隻貓,我要離開時,也是這副要哭不哭的樣子,看著就傷心。我在她的喬愉的「愉」上點點,又指指正講得如痴如醉的老師,什麼也沒說。
她像理解了,說:「你真冷酷。」
我想笑卻憋著沒出聲,心裡有支歌在不分地竄動,我閉上眼睛讓歌在心裡自由地飄了一會兒:
達官貴人的小姐,
她那艷麗的美色,
就像桃樹尖上,
高高挑著的熟果……
居高臨下,講台上的老師就更瘦小了。他的名聲很大,據說是那時國內很稀有的幾個文藝理論家之一,在當時最大的文學評論刊物《文學評論》上常見他的大作。我們的教材《文學概論》就是他編撰的。他姓鮮,名唐朝,一個人就是一個很輝煌的朝代。六十年代他三十五歲時就升副教授,此後便背著這個沉甸甸的包袱走到了今天。他戴一頂帽檐軟軟的藍呢帽子,從不摘下。大熱天,汗水把帽浸濕了一大圈,他仍不摘下。直到今天,我回憶他時,眼前晃來晃去的仍是那頂帶著熱汗氣味的帽子,再就是那個邊框很粗很黑的眼鏡。我想不起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翻得很快的嘴唇。可那天他講的課仍在我耳邊嗡嗡的響。那天,聽著他的課,我心中想起的卻是遙遠處滾滾而來的雷聲,還有就是狂風把樹林搖撼得嘩啦啦響。
我從他的姓猜想他的祖先大約是位遠古部落中的牛高馬大很有蠻力的首領,可他的後代卻一代代地退化下去,成了一個瘦小的只會用嘴皮謀生的教授。他也正在講遠古,講藝術的很神秘的來源。他說,一群抬著沉重的木頭吭唷吭唷行走的原始人,把吭唷唱成了詩歌,所以藝術來源於勞動。我卻在想,這怎麼會呢?一切生命都來源於一個母體,藝術也許正是一個十月懷胎的母親嗨唷嗨唷生下來的呢!生孩子的嗨唷嗨唷,也許就是最早的詩歌。
他在講藝術的階級性時,下面有人激動了。他的聲音提得很高,讓人想起正在慷慨講演的無產階級領袖。他說:「藝術都是有階級性的。無產階級創造了真正的高尚而又健康的藝術。而剝削階級,只對頹廢、沒落和荒淫的藝術感興趣。」
這話讓人受不了,學生們開始吵鬧起來。鮮老師也熱得摘下了厚厚的帽子,我們看見了他的很亮的禿頂。他的眼鏡片同日光燈一樣的閃爍,聲音也有點嘶啞了。他說:「有些問題應該討論,但不是現在。現在聽我講,有什麼問題下來問。就在這裡同我辯論都可以。」他搖著手,很像樂隊的指揮,下面更鬧了,像是雜亂無章的大合唱。
「毋庸置疑,文藝是有階級性的。什麼階級,對文藝欣賞的眼光不同,造成了在藝術欣賞中的對立。一幅畫,一首歌,一段樂曲,一部小說,代表了什麼階級的利益,就被什麼階級所推崇和欣賞。」
有個細瘦的學生受不了這句話,站起來時用力很猛,眼鏡掉在了下巴上。他扶正眼鏡,臉紅了,但望著鮮老師時,又一臉的激憤,說出的話把大家嚇了一跳:「你是在打胡亂說,假如這就是我們要學的知識,我情願放棄不學!」
鮮老師的熱汗又出來了,這次他沒摘帽子,汗珠在帽檐的縫隙中沁了出來。他笑了笑,搖著手示意這個同學坐下來,說:「我說了,有什麼不同的意見,可以下課後同我辯論。你這樣是不是尊重我這個講課的老師?」
細瘦的同學坐了下來,也在呼呼地喘氣。他說:「反正你講的我不太理解。」
「你可以不理解。學術嘛,都是在不理解中討論或批判,再到理解和飛躍的。不過,我們的文學概論的教材是這麼編的,你們要面臨這科的考試,這是主科,考不及格對你們的畢業都有影響。有想不通的,可以慢慢想。但知識你們還得跟我學。」
我也有些想不通,難道我考進大學來,就是學一肚子的錯誤?
下課後,鮮教授被想不通的學生團團圍起來。那位細瘦的學生朝他彎腰行了個禮,說:「鮮老師,原諒我剛才的不禮貌。我只是想不通,我家有一幅蘇先生畫的葡萄,掛在堂屋正中。我的出生於資本家的大伯每天都站在那幅畫前,讚不絕口。我的父親,一個地地道道的碼頭搬運工出身的無產階級,同樣喜歡那幅畫。你說說,那幅畫有什麼階級性?」
鮮教授不吭聲了。他說:「我想想再說。你大伯真的喜歡那幅畫?唉,這事我還得想想。」
他想到了上課鈴響,學生們又回到階梯教室,坐好打開筆記本,繼續記他的階級性時,他終於想通了。黑板刷拍拍講台,說:「蘇先生畫的葡萄是不是又肥又大?像玻璃珠子似的水淋淋亮晃晃。同學們啦,蘇先生那是畫的人民公社的葡萄,只有勤勞的人民才種得出這麼肥大的葡萄。如是懶惰的剝削階級,他們的葡萄肯定是焉的癟的毫無生氣的。」
天呀,他扯到什麼地方去了,他談的可不是什麼藝術。我看見,只有少量的聽話的同學還在刷刷地記筆記,做出一種專心聽講狀,很多人都沒有耐心了,講話的看閒書的,甚至偷跑的都有。我從那節課開始,對自己上大學失去的信心,我知道在這裡學不到我想學的東西。我不知道為什麼中國文學裡沒有藏族、蒙古族和其他少數民族的文學,特別是古典文學,所有的典籍全是漢民族的。我學不到藏族古典文學中非常優秀的史詩、範文,在我們文學的長河中,早把其他民族中許多燦爛輝煌的東西忘掉了。
以後,只要一說去階梯教室,我心裡就有一種恐懼。待在那裡,腦袋裡常常發出嗡嗡嗡的聲音。我的全身上下都像岩石似的沉重起來,除了伏在桌上睡覺,我不知道還可以幹些什麼。
還是悄悄唱六世佛爺倉央嘉措的歌吧,我終於明白了,他為啥也有心裡添堵的時候:
向別人背幾段經文,
就能得學識淵博的稱號,
那能說會道的鸚鵡,
也能去講經傳教……
在階梯教室,我總是坐在最不顯眼最讓人遺忘的最後一排的那個角落。我在那裡攤開速寫本,把講課老師的一舉一動畫了下來,然後把本子扣在臉上呼呼大睡。我的睡眠常常傳染了一大片人,坐後面一排的同學常常聽不到半節課,就呼啦啦倒下一大片。
那個時候,我開始借閱一大堆小說,帶到階梯教室混過最難熬的那一百二十分鐘。文學概論課,我讀托爾斯泰和雨果。中國文學史,我讀格薩爾史詩和米拉日巴傳。馬恩文論,我讀金庸和三毛。
那是重慶最燥熱的初秋,地上的一切都像在火鍋湯中浸泡過,熱辣辣的。陽光把樹上的螞蚱曬出了一片噪聲時,心燥意亂的我開始做起了文學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