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臉憋紅了
2024-10-04 07:44:26
作者: 嘎子
那些日子,我又陷入極度的孤獨中。我看見誰,誰看見我都是這樣,相互笑一笑,像對什麼暗號,什麼話也不說,就去干自己的事。由於常常吃青菜與方便麵,臉色不是枯黃就是隱隱透著一層沒有光澤的綠色。我算了算,當了三個多月的新生了,從秋天眨眨眼就混到了寒冬。這裡的冬天不見雪,天卻常常陰著,青灰青灰的,比債主看見欠帳三年不還的欠債人的那張冷臉還冰涼三分。
那些日子特別想家,想家鄉的冬天,冰涼的陽光照著人畜踏踩得硬邦邦的積雪,想像那種冰冷刺眼的感覺。也盼望家中的來信。我父親的信都寫得短,幾句話無非是好好讀書,家中困難,只能給我匯一點點錢。我得自己照顧好自己,不要家中大人操心。我知道怎麼管好家中的牙齒縫隙中摳下的那一點點錢,回信時都不會讓他們操心。我給父親的信常常是好幾頁,我總想把心中的話向別人傾訴,父親一直是我最信得過的人。父親的信和他人一樣,話不多,卻實在。他說,過去他一個人跑馬幫時,都沒怕過孤獨。有什麼話想說時,就對風說,對草說,對石頭說,對噴著鼻息吃草的馬說。它們都是有耳朵的,都會聽你說的。人要學會生存,要自己尋找快樂,就不會孤獨了。
看著父親的信里的話,我就獨自跑到桔子林中,鼻腔酸酸的。我坐在一塊冰冷的石頭上,望著對面光禿禿的山包。
我把珠瑪給我的歌碟放進剛買的隨身聽里,這麼久我還沒聽過這張歌碟呢!我剛塞上耳機,家鄉味濃重的聲音便了出來,珠瑪的靈魂化作純淨的歌聲,聽著像喝了剛釀的青稞酒似的舒服。哇,還是倉央嘉措思鄉的詩句,珠瑪啦,你怎麼知道我此時的心思呢?
山上的草壩黃了,
山下的樹葉落了,
杜鵑若上燕子,
飛向家鄉多好……
眼睛眯上,我就想起了高原小城裡的那條河。細細的,卻狂怒得像條快發瘋的猛獸,咆哮著撞擊山壁崖石,把水沫撒向路邊。在讀高中的那幾年,我愛坐在那條小河邊,聽湍急的河浪聲。那時,我想憤怒也是激情,怒吼的聲音也比寂寞無聲更有詩意。河旁的小路朝遼遠處伸伸去,那是條馬幫踩出的商道,從古至今,馬蹄在上面摩擦,每一塊石頭都透著油浸過似的光澤。石縫中處處能見干成朽皮的馬糞和廢棄的馬蹄鐵。我眼望著馬幫朝遠處走時,羨慕極了。那時,我的心是鳥,是自由地扇動羽翅朝遠處飛去的鷹。
風啊,從哪裡吹來?
風啊,從家鄉吹來。
我幼年相愛的情侶呀,
風兒請把她帶來……
朱文終於找到了他的另一半,那是個外語學院英語專業的正在讀大二的女孩子。他帶我去見她時,一連串脆脆的「英格里稀」,便震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因為我從沒聽見過能把英語說得那麼好聽,像用歌聲對你吐露情愛,輕輕的帶著柔軟的撫摸。我連她什麼樣子都沒看清,就握住朱文的手,說:「大哥,祝賀你了,你的心終於有了溫暖的窩了。」
我只覺得她那張臉很圓,白白的有些晃眼。
那以後,朱文出門進門都抱著英語啃單詞,見誰都把半生不熟的英格里稀朝人家臉上噴吐。我與他就很少來往了。
平靜的時候,我愛用一個小本子記些什麼,無非是晴天的雲朵,陰天冰冷的湖水,草叢中的花,樹上吵鬧的鳥……。生養我的高原,使我有了熱愛大自然的靈魂,我的心一平靜便草呀樹呀蓬蓬勃勃地生長。我本以為生活就這麼平靜,我只在上課與幻想中奔忙,不必去操心什麼,就把四年混完了。可王海深看我時,卻一臉的傷感,他正大口地灌一瓶可樂,喉結上下跳著,臉上卻透出一團紅。他說:「洛嘎呀,世上的人都沒你活得清閒,在樹蔭下讀惠特曼的詩集。哈,你可能正生活在五十年代呀!」
我看了眼惠特曼的詩,說:「這詩不能讀嗎?」
他很認真地說:「這種時候,能讀得下去惠特曼的,是修煉成仙的妖精。」
我笑了笑,說:「上課上得太緊張了,讀兩頁詩放鬆一下,沒什麼不好。」
他說:「你們高原上的人就是這樣,都是活佛的後代。我們所有的男生都急得眼內噴火,口中吐煙了,只有你沉得住氣。」
我看看沒有風,平靜得像沒有水波的海子似的樹林,說:「這裡是很平靜,很適合讀書。平靜難道不好嗎?」
他說他很想擂我兩拳,把我從夢裡擂醒。他臉急得更紅了,像喝了酒,說:「你還不知道,高年級的光棍們開始朝我們班的女生進攻了!」
這下該我手癢,真想捶他兩拳了。我說:「進攻就進攻吧,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都是別人自願。」
他說:「優秀的都讓別人選走了,我們再不行動,到時撿垃圾都沒剩下幾個了。」
這傢伙說得我大笑起來,我狠狠地在他下齶上揍了一拳,揍得他直愣著眼睛看我,一臉的傷心。我說:「你該醒醒了,我們是來讀書的,不是來配對的。人家進攻讓人家攻吧。你覺得你有魅力,你就上吧,何必那麼傷心,連男子漢的骨氣都沒有了。他們選走了,讓他們拿走算了,屬於我們的自會來到我們的懷裡的。」
他揉著打痛了的下巴,咧著嘴說:「真不懂你長了個什麼腦袋。好了,你讀你的詩吧。」他走了,身上的那股酸氣還在空氣中飄。我搖搖頭,真不知道他們那些人長的是什麼腦袋,一些淺顯的道理都不懂。愛情是種天作之合的因緣,該你的飛到天邊都跑不掉。我們今天是低年級,過兩年我們也是高年級了。那時的新生,還不是我們套索中的鳥,一個也跑不掉。我哈哈笑了,抱著那本裝滿酸酸的情感的詩集,笑得合不攏嘴。所有經過這片樹林的人都好奇地看我,以為我看的是漫畫或笑話……
吃過晚飯,一向不怎麼說話,出門進門都裝得神神秘秘的陳阿芸在洗碗時撞了一下我的肩,悄悄說,有東西想給我看。
他把我帶到一個無人的牆角,從書包內抽出一本紫色硬封皮的筆記本,沒翻開,手遮住半邊嘴,悄悄說:「聽說你喜歡讀詩?」
我說:「你早知道了的,我喜歡倉央嘉措寫的那些情詩。現在也找些外國人的情歌來讀讀,教科書讀累了,讀點詩歌好歇口氣。」
他把筆記本翻開了,什麼也沒說,把本子攤著遞到我的眼前。我嗅到股墨香和菸絲混合的氣味。他的本子裡寫滿了一行一行的詩,標題全用彩色筆勾了花,看起來就更像詩了。他手指點點那首畫了兩枝玫瑰的詩,說:「你讀讀這首吧,談談你的感覺。」
說實話,他有些詩才,詩歌也是有情而發,沒有平常人愛犯的無病呻吟。他的這首詩很像戴望舒那首很有名氣的《雨巷》,也是寫雨中,寫有個從他身旁走過的丁香樣的女人,寫風裡的氣味與濕漉漉的山水的顏色。不過,他寫得更細,特別是女人那雙在雨中融化的眼珠,風中羽翅般扇動的披髮。他把雨滴想像成玫瑰花瓣,空中飄下,成了一條玫瑰之路。誰在這路上印下第一行腳印?
我抬頭有些詭秘地笑著問他:「你想在這路上印下第一行腳印吧?」
他哈地笑一聲,奪過本子,說:「看來你讀懂了。你說說,這個女人是誰?」
我說:「我又不是神仙,怎麼知道你夢裡的情人是誰?」
他有些驚奇了,說:「你還看不出來?」
我說:「我看出來什麼?」
他就唉聲嘆氣,搖搖頭說:「你讀詩還是不行。要用想像讀詩,而不是只讀文字。好吧,提醒你一下,這女人就在我們班上,個子有些高,身材不錯。」
我把他的本子拿過來,又翻看了那首詩,說:「我只覺得那女人是風是雨滴,是遠山的淡霧,是唱著歌的飛鳥,是沒有印上唇印的吻。看不出她是我們班上的誰。再說,我很孤僻,班上的女孩子大多叫不出名字。」
他咬著嘴唇,好像很不好意思,臉憋紅了,猶豫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說了一個人的名字。我聽了差點打了好幾個響亮的噴嚏。我搖晃了好幾下腦袋,覺得自己是否聽錯了。陳阿芸這樣秀秀氣氣,俊俊朗朗的一介書生,瘦小的身材好像受不了我隨手一握,心中的情人卻是個身高體壯,被我們稱作體育健將的唐素紅。聽說她是從體校考進來的,本來讀體育系,但她在市宣傳部當官的父親硬讓她讀中文系。我只見過她在食堂打飯,碗比我們的臉盆小不了多少。我看著陳阿芸一臉的可憐,真想說幾句冷話。我想說,他想在一個女人汗濕淋淋的手掌心中跳舞,就去追唐素紅吧。你在她的手中,只像個小小的兔子。我沒說,一掌拍在他的肩上,說:「男子漢,不要只在筆記本上吐酸味。想女人了,就衝上去吧,拼個你死我活,把情感搶到手,玩起來也實實在在。」
他有些膽怯了,說:「我行嗎?」
我說:「行!怎麼不行?你這樣的帥哥,不要說她了,就是班花校花,你都可以去沖沖。」
他說:「你在笑話我。」
我又拍了他肩膀一下,說:「誰笑話你了?你不上,我上了。到時你別把我當成情敵來決鬥。」我做了個握劍的手勢,向他一劍一劍地刺去。他樂了,說:「好,有你的鼓勵,我更有信心了。你說,我把這首詩給她看,她會怎樣?」
我推了他一把,說:「你快點問她去吧!」
他羞羞答答地走了,一邊走一邊回頭看我,一臉的膽怯和疑惑。過後怎麼樣,我就不清楚了。在讀大二時,陳阿芸的詩常常上了國內最大的詩歌雜誌《詩刊》,他成了師範大學裡最有名氣的詩人。他細小的腰挺得很直了,當然,他的手挽著的不是高大粗壯的唐素紅小姐,而是低年級的新生,嬌小秀氣的王麗娜。
我在北碚街上買了一個小巧的隨身聽,就是圓圓的可以放碟片的那種。那個日子,遍街都擺著這種隨身聽,黑色的銀灰的都有,很便易。大多來買的都是些附近的中學生大學生,主要買來聽外語的。我買它,是想聽聽加央珠瑪給我的那張碟片。在我衣箱裡壓了好久了,我從來沒有拿出來聽過。
自習的時候,我拿出隨身聽,取出音碟,碟背上畫著一對慈祥的佛眼,兩顆撞碎了的心。碎片像花瓣似的到處飛著。我不知道加央珠瑪為什麼給碟背畫上這樣的畫,那是用記號筆畫的,磨損了一些,可朦朧模糊著很有些神秘的味道。她的歌也很神秘吧,我放上音碟,戴上耳機,輕輕按了放音鍵,眯上了眼睛。
樂聲衝出來時,我就覺得味道很特別,很像牙齒不停地嚼咬用奶油閹制過的牛皮筋的味道,越嚼味越濃,你不嚼咬時,嘴裡還停著一種苦澀和清甜混合的味道。加央珠瑪的歌唱起來了,她把人世間的那種情感唱得憂傷極了,特別是每一句後拖著長長的尾音,像伸出細嫩的手把你的心子裡最柔軟的地方撫琴弦似的撫弄彈撥,到傷憂的味道唱到了極致。這歌我在草原上也聽我大舅媽唱過,她坐在草灘上,面前上剛擠滿的奶桶,眼睛慈慈地細眯著朝向溫柔吃草的奶牛,她的嗓音也極其溫柔。同樣的歌同樣的曲子,她們卻唱出了不同的味:
那一刻,我升起風馬,
不為乞福,只為守候你的到來。
那一天,閉目在經殿香霧中,
驀然聽見,你誦經中的真言。
那一日,壘起瑪尼堆,
不為修德,只為投下心湖的石子……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倉央嘉措寫下的歌詞,但很早很早,草原上就在傳唱。我還聽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奶奶唱過,唱著唱著她就哭了起來,陽光下,她黑皺的臉頰讓淚珠浸得油亮亮的。我還記得她唱完後,把沒牙的嘴包得緊緊地,望著遙遠處的白雲,整整一天她都不言不語。草原上的人都說,這歌讓她想起了往事,想起去一遠方再也沒回來的情人。
加央珠瑪卻把我的心唱得酸澀透了,那一日,我竟然不想吃午飯。朱文見我一臉的灰霧,說你小子失戀了,還是求婚沒求成?像死了人似的一臉的霉氣。我笑笑,取下耳機,收好隨身聽,說我啥也沒有,就是不想吃。
在躺在床上午休時,我又取出隨聲聽,把那首酸溜溜的歌聽完了。我想起來芹說過,加央珠瑪是因為愛著那個男孩不要她了,心才死了,我想這歌這樣的傷心傷肺,也許真與那男孩有關吧。我聽完了,又從頭聽了一遍,想在歌詞的縫隙里尋出那男孩的蛛絲馬跡,我也不知道為個啥,就是想尋找。
那一夜,我聽了一宿梵唱,
不為參悟,只為尋你的一絲氣息。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筒,
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呀,
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上課了。那些日子,我們連早飯都懶得去吃了,能在床鋪上賴一會兒就賴一會兒。課上得越來越沒趣,老師們都是一個模樣,把厚厚的教科書上的東西,塞進嘴裡嚼呀嚼呀,再吐出來讓我們嘗,一點味道都沒有了。大學第一學期的中文系,沒多少課目,什麼文學概論、先秦文學、語言學概論、寫作基礎、黨史、外語、體育等等。這些課剛開始圖新鮮還去聽聽,再聽的時候就得考慮耳朵會不會受傷了。
不愛聽,還得去聽。周老爹像關照託兒所的娃娃似的時時刻刻都盯著我們,又時時刻刻地跳出來,對著我們喝叫幾聲:「不要這樣沒精打采,像集體偷吃了安眠藥似的。課要好生上,到時考不及格,取不到畢業證再對著我哭嚎。我可不管,那是你們自作自受!」
那幾天,楊彩俊在小提琴上拉大鋸的聲音又響起來了。不過,沒人願去干涉了,好像一切都聽厭了,同聽風從樹叢中款款吹過一樣。楊彩俊也比較知趣,不在我們睡覺時拉,天剛亮,有人出外跑步鍛鍊時,他就扛著提琴開始工作了。他也很少拉怨聲載道的「梁祝」了,也有些抒情和開心的曲子從他的大鋸中流淌出來。也有人不滿,出言干涉。他也不同別人硬吵,而是一副笑臉對著人家,搖搖頭說:「我也沒法子。江老爹把我硬塞進了學校劇團的樂隊,不拉不行呀!我可不願在樂團里濫竽充數,對不起大家對不起黨對不起學校對我的信任。」
細心人發現,我們405室和對面三個臥室的成都、重慶兩地的同學,在秘密策劃什麼事情。每天趁我們睡午覺或晚上關在蚊帳里看書讀信時,他們便悄悄地溜出了門。夜很深很深了才回來,躺在床鋪上還嘰嘰咕咕。我的上鋪周兵看我的眼神也開始往上抬,說什麼也愛理不理的。好像爹媽把他們生在成渝兩座大都市裡,他們就有了高人一等資格,可以在天界做玉皇大帝後補一樣。我們幾個小城市來的人傷心死了,又不好問,只有低著頭裝出一副卑微的模樣。
我高原人的心裡盛滿了山里流下的清水,是受不了一絲雜質的污染的。我可不願低頭裝自卑,我在周兵跳下床鋪要出門時,便拉住他的手臂問:「啥事情弄得神神秘秘的,可不可以透露一點給我?」
他哈一聲,想也不想就把剛掏出來的一支煙扔給我。
「去你的,別給我來這一套,」我把煙塞進他的上衣口袋,手一揉煙成了粉末。他拍著衣服上的粉末,臉紅了,一掌把我掀開,說:「我捶死你!」
他還是對我講了,我們班上的成渝兩地的同學成立了同鄉會,準備周末上縉雲山,在獅子峰頂看著太陽從群峰中冉冉升起來時,向全世界宣告,成渝同鄉會成立了。他眼睛亮起來,昂著頭看我,那熱血澎湃風華正茂的樣子,好像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那些偉人一樣。
我說:「太羨慕你們了,還有那麼多的同鄉。」
他把手遮住了半個嘴,悄悄地對我說:「其實,同鄉什麼的都是些藉口。成渝兩地的男女同學主要是借遊山玩水建立一點感情,說不定在獅子峰頂看太陽升起來的那一刻,有的男脫女脫們的心便緊緊拴在一起扯也扯不脫了呢!」
他的話,讓我的腦袋嗡嗡響了許久。這世界怎麼了?儘是些想配對的。不過,我真想去看看獅子峰的日出。我在一幅圖片上見過,山頂與松林在太陽出山的那一刻都是一片金黃,太陽像一滴血,紅紅的浸泡在雲霧中。我的窗口就可以看見遙遠的縉雲山,灰濛濛的,髒兮兮的。連它的背景那片天空也像髒污的水浸泡過的一樣。我真懷疑,縉雲山獅子峰真有那麼好看的日出,特別是在這個什麼都染上了層凍瘡顏色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