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眼

2024-10-04 07:43:05 作者: 嘎子

  高空懸著只灰褐的鷂鷹,在寒冷的氣流中漂浮著,霧氣一會兒把它吞沒,它一會兒又從霧氣里穿了出來。它飛過一座又一座雪山口時,寒風颳得更猛了,空氣里到處是哧哧哧的冰凍聲音。它只有奮力扇動疲憊的雙翼,才能抵禦寒冷的侵襲。

  它順著強氣流飄過一座山頭,霧小些了,地面閃爍著刺眼的白光。它感覺到眼心裡刺扎似的癢痛,卻依然圓瞪雙眼。它看見了雪地上扔下的幾頭狼屍,有些興奮地收攏雙翅朝下滑去。它看見了地上立著的兩個人,還有一頭很壯的牛把尖角對準高空。它怕了,旋著圈子,往對面裸露在雪中的山壁飛去。

  它在一塊尖如牙齒的石頭上停下了,聳著毛羽,雙眼依然犀利,歪頭瞧著地上的兩個人。那兩個人面對面站著,一動不動像是樹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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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頭人,牛拉來了。」維色說。

  帕加卻冷笑了一聲,拉過了牛繩。他看著維色的眼神怪怪的,又笑了一聲說:

  「你該為洛爾丹念一段安魂經,他會走得更安穩。」

  「他死了?」

  維色有些震驚,一掌推開帕加,朝洛爾丹躺的地方跑去。

  帕加嘴唇嚅動,默念著安魂經,把牛朝山坡下拉去。他在神聖莊嚴的念誦中忘掉了一切,早已聽不見維色送來的一聲聲憤怒之極的喊叫。

  維色小心地抱起洛爾丹僵硬的身子,手指揩去嘴角上濃稠的血漿。他嗅到了刺鼻的薰香味,這熟悉的味兒使他眼前一片昏暗,腹內像有帶刺的東西翻騰攪拌。他抬起頭,看著帕加一搖一晃漸漸遠去的背影,舞著拳頭喊叫:

  「我要殺了你,瘸鬼!」

  他輕輕拖動著洛爾丹的屍體,拖到冰川上的一條冰裂縫前。這裂縫像冰板上張開的一個巨口,裡面深深的不見底。他伸頭看看,裡面嗡啊嗡地響著,像誰在念佛經。這是個佛洞,直通香巴拉吧?他說,把洛爾丹移到裂縫口上,眯上了眼睛,嘴裡吐著誦經的聲音,眼淚滾落下來了。他抽泣了一聲,手抹一把淚水和鼻涕,咬咬牙,把死屍朝裂縫一推,洛爾丹便掉進了那張巨嘴裡。

  咔嚓嚓一串響聲,他的心收緊了,又朝裂縫看看。他真怕那張巨嘴有牙齒,會把洛爾丹兄弟嚼碎。裂縫裡仍然是死寂的黑暗。

  「兄弟,你就安心地躺在這裡吧,野狼和餓鷹都不敢來打擾你了。這裡有雪山的山神護佑,你會睡得很安穩。」

  他埋頭壓抑著內心的悲痛,讓淚水默默地在指縫裡淌著。在抬起頭來的那一瞬,他有些呆了,嘴大張著想喊什麼卻喊不出來。

  雪地上赫然扔著一個小小的麂皮包,那幾根淡黃的毛枯草似的晃動。

  他衝過去,撿起來,嗅著上面的味,憤怒變成了一陣狂喜。他舉起這個小小麂皮包,朝對面高峻的雪山頭跪了下來,胸脯、額頭和全身臥在冰冷的雪地,抬起頭來時,臉上一道慘白,一道血紅。淚水又飛出了眼眶。

  「父親呀,我終於找到了謀殺你的仇人。我向四周雪野里的神靈和大雪山上的山神起誓,我要用仇人的血來祭奠父親的冤魂!」

  此時,廣闊的雪原靜如死海,高聳的雪山像一座座用銀子塑造的神像。遙遠處有炊煙飄來,隱隱嗅到烤焦的牛糞味。維色知道,部落就歇在那裡。

  「瘸鬼,你站住!」

  維色趕上去,對著帕加的背影吼。

  帕加像沒聽見似的埋頭走路,搖晃的背影扔給維色一個冷漠的笑。維色像受的侮辱似的恨得額頭青紫,舉起槍咬緊牙齒勾動了扳機。彈丸在帕加身旁炸了個雪坑,雪粉落滿了他的頭髮和袍襟。帕加停下來了,瘸腿僵直地在雪地畫了個圈子。

  「你不想再瘸一條腿,就站住!」

  帕加回頭看著維色冒煙的槍筒,臉上依然是平靜地笑,握住牛繩的手有些顫抖。維色趕上來,抓緊了帕加的衣襟,又朝上提起來。

  「瘸鬼,你得給我說個明白。是你殺了我的父親,還殺了我的洛爾丹兄弟?」

  帕加把嘴裡的東西嚼了又嚼,咧嘴笑了,說:「你很聰明。」

  「瞧清楚點,你就是用這個麂皮包里的東西殺的人吧?追魂草的毒一撮撮就能毒死一頭牛,只有你東遊西盪的馱腳娃才懂得的吧。」

  「不是一頭,是十頭壯牛。不過,你父親沒吃下那麼多。對他,那個半癱的老頭,塞牙齒縫那麼些就夠了。」

  帕加的指頭又在維色的胸脯上畫著圈子。維色討厭極了,一拳打開了他骯髒的指頭,握住刀柄的手抽出了雪亮的刀。

  「你這殺千刀也不解恨的畜生,你這陰險的小人,你這骯髒的瘸鬼!你說說,你為啥要殺我的父親?他做了一輩子的頭人,公平、正直、善良,又信奉菩薩,部落里人人都敬重他。與你也無冤無仇,你為啥要殺他?」

  維色衝著帕加的臉大喊大叫。帕加看著他,平靜地笑著,等這性急的小羊崽子喊累了,停下喘氣時,才慢吞吞地說:

  「我說,是你父親叫我殺了他的,你不會相信。可有些事只有老天才看得明白,我是辯不明白的呀。不過,我向一切護佑阿窪人的神靈起誓,我帕加沒有害人,沒有罪。」

  維色刀尖指著帕加的臉,眼淚都快涌了出來,說話也在顫抖。

  「不,你是想當頭人,想用狐骨杖來使喚整個部落的人。你有罪,砍你一千刀都饒恕不了你的罪!」

  維色鋒利的刀刃在帕加鬍鬚上左右削著,帕加沒有退縮,腳跟卻深陷進了雪窩。他躲著維色的刀鋒,搖搖頭嘆口氣,又冷笑一聲,悽苦極了。他說:

  「啊哈,頭人?我想當頭人?絆馬繩捆住腳跟的頭人?你以為我帕加喜歡幹嗎?我帕加從小就支馱腳娃的差事,干慣了馬幫頭子,喜歡野馬一樣無羈無絆,自由自在的生活。你知不知道,你父親是自己想死,不過是借了一下我藏著的藥。他死了,我們阿窪部落才能在天災里逃出一條生路。你父親知道,只有我才知道那條通向香巴拉一樣富饒的牧場的路。啊呀呀,跟你講不清楚。我會想法讓整個部落的人明白,我帕加是無罪的。」

  維色瞧著這個毫無懼色的瘸鬼,刀尖戳在他的胸脯上,沁出了紅亮的血珠子。帕加臉上依然是冷蔑的笑,哈哈氣吹走唇上的雪粉,說:「你想為父親報仇的話,就宰了我吧。砍下我的頭,掏出我的心臟,我仍然會說,我對得起你死去的父親我的老頭人,對得起阿窪部落的人。我沒有罪。」

  帕加牙齒一咬,皺起堅毅的紋路。

  維色手軟了,他冷笑了一聲,收起了刀。抹一把額頭上的冷汗,說:「難怪草原上都傳你是條狡猾的狐狸。我維色還沒蠢到像你一樣去犯謀殺頭人罪,那可是要受牛馬分屍的懲罰的呀!」

  「我沒有罪。」

  「你殺了頭人,就對阿窪人犯下了滔天大罪!」

  「我相信,無罪的人是受神靈護佑的。」

  「你敢不敢油鍋摸石?接受神靈的天判?」

  「我這雙無罪的手,讓我在油鍋里煎炸都不怕。」

  「是要你當著全部落的面接受天判的。不過,你別耍滑頭找機會溜掉,瘸了一條腿的老狐狸。」維色揩擦著獵槍冰冷的槍筒。

  「你不相信我,就把我的雙手綁起來吧。」帕加把雙手遞了過去。

  「啊?嗬嗬——,綁你?綁一個頭人?你是想讓部落里的人都指責我維色犯叛逆罪吧?啊嗬,你還是按阿窪人的規矩,對著四山的神靈起誓。」

  「好吧。」帕加抽出腰刀,削下一撮頭髮,手一攤頭髮飛向了茫茫雪原。他抬腳狠狠朝地上的頭髮踏了幾下,面向前方的高山起了誓:「我帕加如果不守誠信,耍滑溜掉,渾身上下生滿毒瘡,痛死癢死!」

  「走吧。」

  「走吧。」

  他倆一前一後,踩著軟軟的積雪朝山下走去。當雪風又噓著哨音尖嘯起來時,立在雪壁上的那隻鷂鷹耐不住雪地的誘惑,舞動幾下巨翅就撲向了雪空。在高空處停了一會兒,又朝地上快埋進雪地里的狼屍俯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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