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判

2024-10-04 07:43:08 作者: 嘎子

  當夜雲的邊沿透出一絲亮光時,盤腿坐在雪坡頂端的喇嘛吉巴吹響了白海螺。粗獷的聲音破雲而起,在冰凍的山壁上碰撞,在黑色的森林上空迴旋。

  嘟嗚——

  阿窪人來不及收拾帳篷,滅掉篝火,趕攏牛羊圈起來,然後都朝這個雪坡前聚集。那裡正燒著一口大鍋,鍋里的東西已經沸騰,噴出濃濃的白霧。

  這個冷掉大牙的早晨,阿窪部落將進行一次神聖嚴肅的神判。這一切都會按照古藏王松贊干布的《十六法》規定進行。鐵鍋里的油已燒得滾開,辨明事非的黑白石子由吉巴當著人們的面丟進了沸油內。摸到白石子無罪,摸到黑石子有罪,這些除了摸石人要有英雄膽氣,還得胸中無愧,才能理直氣壯地伸手入沸油撈起石頭,面對佛祖的慧眼明斷。

  維色天沒亮就坐在了鍋旁,呼呼拉響了皮火筒。火焰烤著他粗糙的臉。他拉皮火筒,覺得那噗噗的聲響像他的狂躁不安的心跳。他抬起頭,看見全部落的人都站在他的面前。他又細看了個遍,人群里沒有帕加。

  「維色兄弟,你找誰呀?是那個瘸鬼嗎?誰不知道他是老林深處的狐狸怪轉的世,早就滑溜溜的逃走了吧。」大耳朵澤朗說。

  「我瞧呀,他正躲在母牛肚子底下睡覺吧。」亞生龍有些結巴,嘴裡還嚼著什麼東西,邊嚼邊說。人們只聽見牛反芻一樣的巴嘰聲,什麼也沒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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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亞生龍,你是說你老婆有個好肚皮吧,給你下了那麼多的崽,還想把我們的大頭人裝進她的大肚皮里。」

  話音剛停下,就聽見哇的一聲尖叫,亞生龍老婆肥大的巴掌早扇到那個亂嚼舌頭的小伙子臉上。

  人們轟地大笑起來,笑聲夾著女人懷裡嬰兒的哭鬧,混著粗大嗓門的咒罵聲,嚴肅的神判有些混亂了。

  維色咬著牙,一臉的嚴峻,舉起雙手像一個真正的領頭人,用洪亮的嗓音叫人們安靜。潮水涌過似的混亂漸漸平靜了,人們看著維色像看著年輕的頭人,臉上也嚴峻起來。

  「我們的吵鬧會把地底的惡龍吵醒,把護佑我們的神靈吵走。」維色說:「風在刮,雪在下,神山在傾聽我們的聲音。我敢打賭,我們的瘸腿頭人不是個不守承諾,違背誓言的人。他會來的。他向四山的神靈發了重誓的。」

  有人驚喜地張大了嘴,有人卻悄悄地冷笑。

  晨霧不知不覺中消散盡了,雪野還是一片沉寂,篝火在殘存的木炭中燒得血紅,讓圍在火旁的人眼內滾燙。鍋里的石頭隨著沸油嘩啦啦滾動。維色腿劈得很開,穩穩立在雪地上,那顆阿窪漢子的堅毅的臉朝向遠處。此時,他有些懷疑那個把誓言當風的瘸子了。

  「亞生龍,你去瘸鬼帳篷里看看,對他說,神判的時辰早到了。」

  亞生龍去了一會兒,空著手回來,有些氣惱。

  「他帳篷內是空的,連馬糞蛋都沒留下。」

  「他家的人呢?他老婆還有他女兒也不在?」

  「在睡覺。他女兒剛從死亡里掙扎出來,又失去了洛爾丹,病得不輕呀。」

  「她們沒說老瘸子的下落嗎?」

  「她們見我來了,只是哭,啥也沒說。可憐呀,造孽呀!」

  「這老狐狸是逃了。我去追他回來,扔到油鍋里炸出他黑心的骨頭!」維色紮緊靴帶,就要朝山下追去。

  蹲在地上沉默不語的喇嘛吉巴站起來攔住他,臉上堆著平靜柔和的笑,說:

  「維色兄弟,別忙著去追了。我看呀,他是不會逃跑的。」

  「讓開!你念你的消災經去吧,別攔住我。」

  「帕加是頭人,會守信用的。」

  「他是心虛,一個殺了我父親阿窪老頭人的賊是沒有信用的。我要去抓他回來清算這筆帳!」

  「維色兄弟,你是阿窪人中的英雄,是個成熟穩重的男人。你別那麼急躁,先等等再說吧。你想想,帕加說過,會帶著部落去香巴拉草場,就不會扔下部落不管的。他發過重誓,可以瞧不起你,瞧不起我們阿窪人,卻不能瞧不起覺仁波佛祖,瞧不起四山神靈呀!」

  維色沒追了。他站在雪地,抓起一把把雪撒在頭頂,又捧起雪在發燙的臉頰上冰著。他覺得狂躁的心平靜些了,就又回到了火堆旁。他朝火里添了些柴,呼呼呼拉響了皮火筒。

  黑色的霧又在頭頂聚集,風噓著尖厲口哨,捲起一陣又一陣雪浪滾滾湧來。

  「讓開,讓開點!怎麼儘是擋路的狗屎呢?我來了,讓開!」

  索南卡從人群里擠出來,摘下冒著熱氣的氈帽,擦拭一把光滑的胖臉,眯著眼睛朝維色嘿嘿傻笑。

  「維色兄弟啦,你猜不到我是從哪裡來的吧?」

  「難道你是風颳過來的吧?」維色也看著他笑。

  「風哪裡颳得動他呀!」人群里有人說:「胖子索南卡呀,剛從老婆的胯下鑽出來!」

  哈哈哈,人們混亂地笑起來,索南卡氣青了臉,舞著手臂在雪地上邊跳邊罵。

  「你們懂個屁呀!你們只知道嗅嗅母牛屁股後的臊味。告訴你們吧,我是從頭人帕加那裡來的!」

  人們安靜下來。維色看著索南卡,有些吃驚:

  「你看見那個老瘸鬼了?」

  「見到了。頭人叫我把這個交給你。他說,從此以後,你就是阿窪人的大頭人了。」

  索南卡把那柄擦拭得油亮的狐骨杖恭敬地放在維色手裡,然後跪下來,非常虔誠地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朝四周看看,見所有阿窪人都跪在雪地,朝維色磕頭。索南卡得意了,臉頰紅彤彤的,眼內閃爍著愉快的光芒。他很想大聲說,他是第一個為新頭人磕頭的人呀!

  維色的臉色卻變得更加青紫,揪住索南卡的領子,臉對臉地問:「那個老瘸鬼躲到哪兒去了?」

  「啊哧哧,你揪痛了我,」索南卡嘖著舌頭,滿臉的苦味:「你松鬆手,我就告訴你。頭人呀……不……老瘸鬼早就走了。昨天半夜裡他就走了,走之前只找了我,說了很多話,要我一字不漏地告訴你。」

  「你為什麼不早對我說?」維色把索南卡的領子揪得更緊了。

  「是頭人……不……是老瘸子要我天亮後再對你說。我……我也想早早對你說,嘿呀呀,我是當著老瘸鬼的面發了重誓的呀!頭人,你就饒了我吧。」

  維色放開索南卡,心內一下空蕩蕩了。失望使他雙眼看著冷冰冰的天空也是一片灰暗,氣憤使他額頭上的青筋波波地跳動。他大喝一聲,把滿鍋的油掀翻在雪地上,滾燙的熱氣卷著積雪朝山坡下滾去,周圍的人趕忙後退躲避,嚇得躺倒在雪地上的索南卡驚懼地望著新頭人,張大了失魂落魄的嘴也想不起自己做錯了什麼。

  維色立在熱霧裡,手握狐骨杖,心裡安定了下來。他昂首望著遙遠處,兩股淚水在粗糙的臉頰上滾落下來。

  擠成一團的牛羊群開始朝山腳跟緩緩移動,那裡有一片蓋著雪被的枯樹林,林下的積雪淺淺的,有誘人的枯葉和氂牛草根。

  維色彎腰拾起索南卡掉在地上的氈帽,抖掉上面的雪粉,遞給一臉驚懼的索南卡。

  「老瘸鬼還對你說些什麼?」他問。

  「他叫我把這個親手交給你。」

  索南卡從懷裡掏出一個染著血跡的小布包,揉揉鼻子,小心地打開了布包,又閉上眼睛,像是怕看裡面的東西。他攤開布包遞給維色。

  維色驚得後退一步,那是一截割掉的手指頭,血已經變成了烏黑的硬塊,看著像條死硬的蟲子。

  「老瘸鬼割掉它時,眼睛都不眨一下,撕下一塊破布包紮起來,手一甩撒了我滿臉的血。嗚喲喲喲,他的血真臭,像漚久了的爛腸子。」

  「他是什麼意思?」維色問。

  「他叫我對你說,他承認自己有罪,他用奪魂草毒死了你的父親阿窪的老頭人。他說他要離開部落,他得去為阿窪人干件大事。他不是怕死,他只要活著,有一天會回到部落來接受懲罰的。他說,阿窪人總有一天會明白他的苦心,這根斷指就是他發出的誓言。」

  人們都驚訝地唏噓著,索南卡昂起頭來,臉上有了阿窪人特有的傲慢。維色冷笑了兩聲,把嘴裡嚼咬的什麼東西吐到雪地。

  「這個老滑頭不會是耍什麼花招吧。我維色也不是好惹的,向佛法三寶起誓,我會尋遍天底下的每一個角落,向他尋仇的。我會砍下他的頭,來祭奠冤死的父親!」

  維色回頭看著索南卡時,眼光有些逼人。他咬著牙齒問:「老瘸鬼還說了些什麼?」

  索南卡埋頭在雪地上轉著圈子,拍拍腦袋默念了許久,嗨的一聲叫起來:「唉呀呀,我差點忘了。老瘸鬼叫我一定把這個交給你。」

  他從懷裡掏出一張布,抖開來遞給維色。

  維色攤在手裡,是一幅畫滿圈圈點點和箭頭曲線的地圖。

  「你看出來了嗎?這是老瘸子用斷指上的血畫成的。」索南卡有些得意,他招著手叫周圍的人都過來看。「圖上的這個是山,就是前面的那座大雪山。老瘸子說,那山叫格日弄山,是一座很有靈氣的大雪山。從山口上翻過去,再走幾個馬站的路,就到了常常出現在他夢裡的那片肥沃美麗的草地,那可是藏在他心裡的香巴拉呀!老瘸子說,那裡的草肥呀,沒過了馬肚皮,油油綠綠的飄著清香味。還有幾條清清亮亮的小河,銀蛇一樣纏繞著草地,淌進一眼明珠一樣閃亮的海子裡。老瘸子說,他親眼看見海子中央浮出一匹閃耀金子光芒的駿馬,在草地上靜靜地吃草,又跳進了海子。我不騙人,老瘸子講起這些來,眼睛那個饞呀,像見著了一個野馬樣風騷的女人。老瘸子說,讓維色帶著部落去那裡,那裡才是部落新的家園。」

  維色攤開那張圖,咬著牙齒沉吟。他一會兒牙齒咬得嘎巴響,一會兒又鬆弛下來發出一聲聲幽怨的長嘆。

  火光暗淡下去了,在他堅毅的臉上染了層淡淡的藍色。風在遠處低嘯,一會兒悠長,一會兒悽惻,像是孤獨迷路的狼嗥。他小心地把圖摺疊好,放進懷裡,站起來對周圍人說:

  「快把你們的帳篷收拾收拾,今天晚上我們就歇在格日弄山椏口。」

  維色趕著幾頭壯牛在前面踩路。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非要按那個老瘸鬼畫的圖走,看看這無邊無際的白色,無路可走呀!看看阿窪人那些牛羊吧,牛瘦成了骨架,隨時都可能倒地而亡,成為野狼和餓鷹的午餐。羊卻只剩下幾十隻了,沿途還要讓積雪無情地埋葬。唉唉,走吧,只要阿窪人能生存下去,走到哪裡都行呀!

  他有些相信牧草豐盛,厚及馬腹的傳說了,就像相信雪山叢中真的隱藏著美麗的仙境香巴拉。他望望背後散落的,拖著帳篷杆的馱牛群,興奮地噓了聲長長的口哨。

  「哦,嗬嗬嗬……,頭人在催我們走呢!」

  後面的人把皮鞭甩得脆響。牛蹄沉重,在雪地踩出一片灰霧。牧羊狗竄前跳後,在剛倒下死去的羊身上嗅嗅,又讓趕路的主人喚走了。

  索南卡騎在一頭老公牛背上,一步三晃地落在後面。他是故意落在後面的,腦袋縮在厚厚的皮袍內竊竊一笑,從懷裡摸出一隻酒壺來。這是老瘸鬼帕加送給他的,帕加嘴裡叼著酒壺,喝得雙眼噴火,咂巴幾下嘴唇,就把酒壺送給他了。老瘸子說,這壺裡的酒泡了鹿茸與熊膽,喝了壯陽壯膽呢!他一直捨不得喝,揣到此時才摸出來,晃一晃,痴迷地聽著裡面咣當的水響。一溜饞口水淌了出來,他迫不及待地咬開蓋子,仰起頭,才一口就沒了底。他搖了搖,又往嘴裡倒,一滴也沒倒出來。他咂咂嘴,把酒壺提起來扔得遠遠的,怪聲罵著:「吝嗇的老瘸鬼,你一滴馬尿就讓我給你傳話?臭狗屎,讓維色頭人把你砍成八塊吧,讓野狼喝光你的臭血吧!」

  天暗黑下來,部落歇在了格日弄雪山腳下。

  望著這座威風凜凜的大雪山,所有的人都從心裡生出無盡的崇拜,像是站在天神的巨腳之下。夜裡,部落特別安靜,沒有吵鬧和嬉戲。火堆悄悄地燃燒,火焰燈苗似的晃動,潮濕冰寒的夜霧混合炊煙裊裊升騰。

  人們在這靜寂寒冷的雪夜裡,仰頭望著這座神秘的大雪山,都沒說一句話。都在靜靜地傾聽來自大山深處的聲音,他們都相信,大山與人一樣,也長著一顆滾燙的跳動不止的心臟,那是山神的慈悲的心臟呀!

  雪山的背後,有一幅美如仙境的畫面在他們的睡夢裡徐徐展開,那就是生長在心裡的香巴拉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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