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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大雪崩 陽光草地

2024-10-04 07:43:12 作者: 嘎子

  又讓噩夢驚醒,一身是汗。我坐在床上,耷著腦袋,耳旁還響著夢裡的聲音。

  炸彈轟鳴,人聲慘叫,火焰與血水四處迸濺。我受不了那些硝煙與灰塵的氣味,醒來了,一股悲傷又在心裡翻滾著。

  我張大嘴,想哭又哭不出聲來。

  半夜裡,這石洞一樣的屋內一片黑暗。爐子裡的火苗是藍色的,靜靜地舔著一大鍋茶水。奶油味汗腥味火燒過的木炭灰味,把潮潤的洞屋裡薰染得十分溫馨。爐膛的左邊靠牆躺著老阿窪,他頭蒙在一件厚重的羊毛藏袍內,睡出了一片呼嚕聲。我的對面地上平鋪的卡墊上,達瓦蜷曲著身子也睡得很香。

  我踮著腳輕輕在屋內來回走著,那種悲傷壓抑著我的心,腳上像鑄了鐵鉛一樣的沉重。我蹲下來,看見了撒在屋角的那些拼圖片,紅紅綠綠的碎塊一大堆。我上次拼了很久,一煩躁就把這些碎片撒在了這個屋角,老阿窪和達瓦也沒收拾,像樹上掉下的一地枯葉片。我坐在那堆碎片前,默默地發呆。

  看樣子,我這輩子都休想拼好一幅圖了。

  拼不好,我一樣要走。我傷好了,就要求走,哪怕外面是高山與荒原,我也要走到我來的地方,走到我的兄弟姐妹們的隊伍中去。

  

  老阿窪咳嗽了一聲,他就站在我背後,一張臉在微暗的火光里顯得很嚴肅。他說:「你又做噩夢了?」

  我苦笑了一聲,沒回他的話。他溫暖的手撫在了我的臉上,聲音顫顫的。「你身上的傷看來快好完了,可心裡的傷口卻越裂越開了。我能治你身上的傷,卻很難治你心裡的傷,你得平靜心境,別急躁和煩惱,讓心內的傷慢慢癒合。」

  我說:「天天關在這屋內,我會發瘋發狂的。」

  他笑了,說:「一隻鳥在籠子裡關久了,也會萎縮下去的。我不會讓你天天待著不動的。今天,我們就去外面看看,透透新鮮空氣。」

  他手一揮,冰牆出現了一片陽光燦爛的天地,綠草茵茵,野花簇簇,微風裡像有音樂的旋律。他說:「我們今天就去那兒吧,那片草地叫什麼呢?哦,當地牧民叫它色爾達草地,就是金馬草地。」

  我盯著那片草地看了許久,有些不解地笑了,對老阿窪說:「這冰牆看見的,都是真實的嗎?」

  「與屋外的世界完全一樣。」

  「那無邊的寒凍,狂暴的風雪,在雪地拼命掙扎的部落也是真實的?」

  「完完全全的是真實的,我們的冰牆不會出現騙人的畫面的。」

  「我不明白,燦爛的陽光、豐美的草地怎麼能和酷寒、雪災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呢?我不明白,既然都是真實的,怎麼不讓那個部落去陽光草地呢,而讓他們陷在暴雪和狼群的死亡威脅里呢?」

  老阿窪哈哈笑了,說:「這就是自然給我們的奧秘。不一樣的場景才有不一樣的遭遇,才有不一樣的嚮往。人人心裡才有不一樣的香巴拉。」

  我似懂不懂地點點頭。達瓦的鋼琴聲又響起了,金屬的音符陽光似的溫暖。

  老阿窪把早餐擺上桌,對我和達瓦說:「快來,趁熱吃飽肚子,我們好上路。」

  我喝完最後一碗奶茶時,老阿窪遞給我一粒紅色丸藥,我拿著看,紅紅亮亮的像瑪瑙珠子。達瓦笑著說,吞下去吧,好吃呢。我看她手心裡也有一粒,嘴一張吞了下去。我也把丸藥扔進了嘴裡,咽了下去。我聽見肚子裡咕嚕嚕地響,像扔進去了一星火,瞬間點燃了一堆火,呼呼呼地燃燒起來。眼皮沉沉,渾身也無力地朝很深的水底沉沒。我好像說了一句:「好睏喲,好想睡。」就啥也不知道了。

  我感覺有溫暖的風很輕很柔地從身上拂過,嗅到了牛羊身上的汗腥味、野草的清香味。我睜開眼睛,陽光很刺眼,臉頰癢呼呼地痛。我是躺在一片軟軟的草地上,我爬起來,達瓦在我身旁扯著開放黃色小花的草,手裡已有一大束了。她朝我笑,臉頰紅彤彤的。我還看見老阿窪把山坡上的一群氂牛趕了過來,手裡抓住一頭白色氂牛的粗大尾巴,仰頭朝遠方的喊叫著什麼。

  我對達瓦說:「我們是什麼時候到這裡來的?」

  她沒回答,只是笑,笑出了草叢裡的一群小鳥,也咯咯叫著飛向藍得透明的空中。

  我聽見馬蹄很沉地砸著草地,草地也像在抖動。達瓦叫我看,有匹白馬從遠處奔來,馬背上騎著一個藏族漢子,袒露的手臂朝我們揮動著,閃著金子似的光。馬奔到我面前突然停住,前腿飛了起來,馬上的漢子威風得像個武士。馬蹄落了下來,把潮濕的泥土砸到我的身上。他跳下馬,用草原藏語和老阿窪打著招呼說著笑話,又哈哈笑了起來。他看著達瓦,眼內有光閃爍了一下,臉紅了。達瓦也給他說了些啥,他回頭看我,笑了,朝我伸出手來。他說:「你就是那個受傷的大兵吧,從天空落了下來,還能好好站著,哈,那是菩薩在護佑著你呀。歡迎你來我家。」

  我握住他的手,很粗很硬,那是常捏馬韁繩勒成的。

  我說:「你的馬好威風。」

  他知道我在誇他的馬,就哈哈笑個不停,把馬韁繩交給我,要我也騎上去試試。

  我朝向老阿窪,用詢問的眼光看他。他知道我的心意,說你想騎就騎吧。

  我從沒騎過馬,在印度加爾各答受訓時,看見那些騎馬人好羨慕。可那些有馬的人都很傲,連摸一下都不准。後來,我們訓練跳傘,從萬米高空一縱而下,在傘開的那一瞬,我就想起了騎著駿馬在風中奔馳。

  我接過韁繩,踩著馬鐙想上馬去。馬認生,背脊顫抖身子打轉,我無法上去。漢子又拉住馬韁,讓馬安靜下來,又叫我上馬去。我正要跳上去時,馬後腿彈跳起來,蹬起草葉和泥土,在落下來時,我重重地摔在草地上。

  達瓦哇地叫一聲,朝我跑來。我撫著摔痛的腰,說沒事,這草地很軟。

  我又想去拉馬時,達瓦接過韁繩,細腿很瀟灑地一抬就上了馬背。她朝我伸出手來,說你也上來吧。我拉住她的手,踩著馬鐙爬了上去。我就騎在她的前面,她的雙手環著我腰抓住韁繩輕輕一抖動,馬在草地上小跑起來。漢子興奮得朝我們招招手,嗚嗬地叫了一聲。

  馬越跑越快,風扇起了翅膀,我們都飛了起來。草地變成了綠色的雲彩,一朵接一朵地朝後飄去。達瓦快樂得嘎嘎笑著,我的身子突然僵硬起來。她緊緊貼著我的後背,我能感覺到她軟軟的胸,還有她身上飄浮的奶香味。她咯咯笑著,臉紅彤彤的。我的心亂七八糟的,再也平靜不下來了。

  她拍了一下我的背,說:「喂,你怎麼像個死人了,嚇著了吧。」

  我咬緊牙齒,抱緊了馬脖子。

  她拉硬了韁繩,馬慢下來,嗒嗒嗒的走得很溫柔。她說,「那樣跑著你肯定受不了,你的傷會很痛的。」

  我說,「我不痛,傷早好了。」

  她不相信地嗯了一聲,說:「對我別說假話,我摸著你的心呢!」

  她撫在我的胸口上,我的心又跳得很猛了。

  馬在草地上走了一圈,又回到了漢子旁邊。達瓦跳下馬,撫著我小心地下了馬。老阿窪在旁邊看著我們,那張蒼白的臉讓陽光烤得有些黃了。他用彈音很重的藏話責怪了達瓦幾句,達瓦低著頭,眼內閃動著委屈的淚水。

  漢子拍著馬背問我,這馬怎麼樣?

  我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了,他說的話我竟然能聽懂。他又說,這馬是從海子裡跳上岸來的神馬的後代,那海子叫色達措,就是金馬海。

  哇,他說的是漢話,是川味的漢話,我當然能聽懂了。我也看這很漂亮的馬,高腳小臉,脖子高昂,很神駿。就告訴他,這馬真的像天馬一樣的雄駿。他就高興得哈哈笑著,鑲了金的牙齒在陽光下閃亮著。他說,他要帶我們去看那個跳出天馬的海子,漂亮得你看著都不敢眨眼睛。我就激動了,對老阿窪說,我們去看那個海子吧。

  老阿窪臉色陰沉下來,說今天不早了,我們還是另找一天去吧。你的傷沒好完,這樣玩,對養傷不好的。

  他說不去,我了不好說什麼了。

  颳風了,風很猛,掀動草葉和花朵嘩啦啦響著。漢子說,天晚了,我們去他家吧。他就和達瓦牽著馬,肩靠肩地朝山坡頂走去。我跟在後面,心裡湧起說不清楚的怪味。

  他們看著像是很親熱的情侶,在這片陽光下草地上,在滿地搖晃的花朵里。

  老阿窪在我背上拍了一下,說跟著走吧。他朝我笑得很怪。

  上了草坡,我看見了一個大大的黑帳篷,還有一條從森林裡流出來的清亮的小河。狗在帳篷前看著我們,又懶懶地睡下了。有個高高的穿一身大紅氌氌袍的女子提著桶從氂牛群里走過來,帳篷里又跑出來兩個光著身子的小男孩,一條小黑狗,他們在草地上追著鬧著。漢子朝他們喝了一聲,又回頭對我們笑,說是他的兩個淘氣兒子,那個女子是他的老婆。

  達瓦朝那女子招招手,快樂地跑過去接過她手裡的奶筒,兩人咯咯笑得像是小鳥。

  帳篷內很黑,我閉了一會兒眼睛才敞亮些了。一些簡陋的用品,幾張織得很漂亮的地毯。大紅黑花紋的卡墊放在火塘兩旁,有個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坐在那裡拉扯皮火筒。我們進來時,朝我們快樂地叫了聲:「嘎勒嘎勒,啊拉累,加統。」達瓦對我說,老奶奶在歡迎我們,叫我們坐下喝茶。

  我嗅到了刺鼻的牛糞火味,奶香味,肚子咕嚕響了一聲。我餓了。

  好客的牧民拿出最新鮮的奶製品和陽光曬出香味的乾巴牛肉,我們吃得香,他們一家就笑得很脆。他們的真誠好客使我很感動,想起了家鄉的老媽媽,她對遠方的來客也很真誠,情願自己挨餓也要把所有吃的拿出來,讓客人吃飽喝足。

  漢子和女子說,想出去把散在山坡上的牛羊趕回來,讓我們好好吃好好喝,吃飽喝足好早早休息。他們出去了,我聽見落山的太陽在山巔摩擦出一陣呼啦啦的響。老奶奶說,起風了,這裡的風很猛很冷。她掀開帳篷門帘,高聲叫兩個孫子快快回來。

  兩個淘氣的孩子衝進屋內,就蹦跳著騎在老阿窪的肩頭上,吵著要他講故事。

  達瓦拉著我的手,很神秘地笑了笑,就掀開門帘,讓我跟她出去。

  外面已黑下了。草原的天黑得真快,就像整個山水森林和草地全沉沒在深黑的海里。狗的嗅覺靈敏起來,聽著我們的腳步,很兇地狂吠著,把鐵鏈拖得嘩啦啦響。

  漢子和女子在夜霧裡鑽出來,看見了我倆,也相視一笑。我們一起便朝山上走。

  很大很圓的月亮從黑霧裡鑽出來時,我們看見了那個很大的海子,平靜深暗的湖水映著圓月的淡藍色的光暈,使我們的心快樂地蹦了起來。我喘著粗氣,把達瓦的手抓得很緊。她奇怪地看我一眼,說:「你害怕了?」我說:「心裡很慌,想狠狠地呼幾口空氣。這裡的空氣好新鮮。」

  她在我耳邊悄悄說,等會兒我們對著海子唱歌,海子會顯現我們未來的影子。

  我笑了,說未來還有影子?

  她說我笨,未來的影子只有這海子裡能看到。有的像棵樹,有的像樹上開滿的花,有的像山坡上的草。看看你的未來像什麼吧。

  我想,難道這海子又像老阿窪屋子裡的冰牆一樣,啥都可以看到?

  我們等了一會兒,有涼爽的風從海面上輕輕拂過時,漢子嗓門打開了,清亮透明的歌,帶著牛羊歡騰蹦跳的味流淌了出來,月光猛然敞亮了許多,像磨光了的銀具。水紋一圈圈滾開了,把月影攪亂又揉捏成碎銀。漢子的歌唱到一個高處,女子更明亮的唱跟了上來,像展翅的鳥朝漢子的歌聲追了上去。兩隻相親相愛的鳥便在海子深邃平靜的水面擁抱在一起。

  達瓦拉了我一下,叫我快看。我看見海面上起浪了,一浪掀著一浪,嘩啦啦響著。有股樹狀水柱在海子中央沖天而起,很高很高。達瓦說,那是個很吉祥的預兆,他們一家會像一棵大樹一樣強壯一樣枝繁葉茂。

  他倆唱完了,也對海里出來預兆很滿意,朝我倆笑笑,意思是叫我與達瓦也唱,也會看到海子裡的預兆。

  達瓦叫我唱,我聳聳肩,像那些洋人一樣做個尷尬的表情。她就啥也沒說了,自己唱起來。聲音很低很輕,卻很抒情。海面嘩啦一聲,波紋像花瓣開滿了水面。她的歌沒有停,還回頭很煽情地看著我,我的心也激動了,可我唱不來她唱的歌呀。我在心裡低聲唱,那是我家鄉的歌,是我聽小玉唱的歌:

  小情哥呀小情郎,

  我的嫩酒沒開壇。

  哪年哪月嫩酒老,

  我揭開蓋蓋等你嘗……

  湖面又嘩啦響了一聲,花瓣讓染滿月光的水吞沒了,水面又一片平靜。月亮在水面沉浮,像一片玉葉,又像一艘銀船。

  達瓦突然緊抱著我,眼淚浸濕了我的脖子。

  那一刻,我心裡的歌剛剛唱完,一個很抒情的結尾,有些悲傷的結尾,因為當年唱歌的人歌一唱完,就正式出嫁了,成了我的老婆。

  達瓦摟著我,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哭。我問她想起了啥事哭得這麼傷心?她說,聽見了我心裡的歌聲。

  她會聽到嗎?小玉走了,可她歌聲不會消失。我的未來也不會沒有小玉的影子呀!

  起風了,很猛很冷夜風把海浪掀得老高,水弄濕了我們的衣服,身子也像凍僵了似的痛。我們就相擁著,朝回走去。進到暖烘烘的帳篷,老阿窪、老奶奶和兩個淘氣孫子都睡了。我們輕輕脫下濕冷的衣服,蓋上早為我們準備好的羊毛毯子,躺了下來。

  達瓦問我,還傷心嗎?我咬著嘴唇沒說話。她就把我緊緊摟抱著,用柔軟的身子溫暖我。那一刻,我的某一部位嘩啦響了一聲,我就把她緊緊摟抱著,心裡想我再也不會放走她了。

  草原的夜風晃動著帳篷,月光水似的從門帘細縫裡漏進來。我聽見了達瓦的心像琴弦似顫動起來,有支好聽的歌從夢裡飄出來……

  緊貼她柔嫩的身子,我有了想變野獸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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