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

2024-10-04 07:43:02 作者: 嘎子

  「哦喲喲,可憐的洛爾丹。」

  「流那麼多的血。」

  「他死了。脖子都快咬掉了。」

  「菩薩。這可憐的小伙子砍死了三頭狼呀!」

  帕加提起讓血浸透的氈片,蓋在洛爾丹的裂著長長血口的肚皮上。那條血口像歪扭的嘴咕咕冒著血泡,慘不忍睹。這樣子,就是山崖一樣鐵硬的漢子,也會軟了手腳的。帕加用冷冰冰的手捂住傷心的眼睛,感覺有些累。維色抱起了洛爾丹的頭,扭斷的脖子上又咕咕冒出一串血泡。他聽見洛爾丹硬挺的喉頭動了動,裡面傳出哧哧哧的聲響。洛爾丹圓瞪的眼睛有力地眨了眨。

  「頭人,他還活著。」

  「我還沒死呢,維色兄弟……」洛爾丹嘴唇沒動,卻傳出一串細小的像是蚊蟲叮咬的聲音。維色一字一句都聽清了。

  「洛爾丹,我的好兄弟,你不會死的。」維色拍拍他青紫色的臉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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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爾丹歪咧一下嘴唇,難聽地笑了一聲,又吃力地大口喘氣。他脖子上又咕咕咕冒出串血泡,臉頰上的深紋痛苦地扭動起來。

  「噝噝呀呀……痛死人啦……痛呀!」

  「維色,把他頭平放在雪地,那樣他會好受一些。」帕加說。

  洛爾丹枕著雪地,臉上的苦痛漸漸平息了。他合上紅腫的雙眼,擠出兩顆帶血淚水。他靜下了,呼吸聲也平穩了些。一場暴風終於狂掃過了,雪原荒野也疲憊地安靜下來。

  「我們抬著他走吧。」維色說。

  帕加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沒說啥。他抬起頭,眼裡也罩著層憂鬱。他知道,洛爾丹只能躺在這冰冷的雪地上,然後凍成一坨堅冰。他不能移動,一點稍稍的移動,都會使傷口撕裂,肚子裡的那些滾熱的東西滑出體外。帕加傷心地眨眨眼睛,一股滾熱的淚水淌了下來。他明白這個阿窪最好的小伙子,他的女婿再也站不起來了。他怎麼能讓自己的女婿受這樣的苦呢?慘呀!菩薩,你開眼看看吧!

  洛爾丹緩緩睜開眼睛,臉上又出現了痛苦的深紋。他拼命揮著手,在雪空里胡亂抓搔著,用一種受傷的公牛一樣悽慘的聲音叫喊。額上的汗大粒大粒的滾落。

  「喂,喂喂!你們看什麼看呀!你們就這樣眼睜睜看我受苦呀!你們的心又黑又髒……怎麼不讓我死……讓我死!」

  「洛爾丹兄弟,你睡一會兒就要好的。」維色又抱起洛爾丹沉重的頭,脖子上的傷口又咕嚕嚕冒出一串血泡。他傷心地閉上眼睛,覺得自己也讓可憐的洛爾丹刺激得快崩潰了,真想對著冰冷的雪原痛痛快快地哭嚎幾聲。

  帕加斜著眼睛看痛苦呻吟的洛爾丹,沉默地跪在地上,大腿夾著槍,往槍筒內填著火藥,塞緊後又裝上了一顆大彈丸。他回頭望著對面的雪山時,臉嚴峻得就像山頭上堆積的黑霧。他回頭再看一臉慘白的洛爾丹時,深深地嘆了口氣,咬咬牙齒,把槍遞給維色說:

  「還是讓他安靜地走吧。」

  維色接過槍,臉色很難看。他又把槍遞給帕加,說:「不,不不。讓我殺自己的兄弟,我不干!」

  「你看看他吧,就忍心讓他受那麼大的痛苦嗎?菩薩就躲在雪霧後大睜著慈悲的眼睛呢。我們解脫了他的痛苦,他也會感激的。」

  帕加揭開洛爾丹身上的毛氈片,維色看見洛爾丹肚皮的傷口張得更大了,混在血水裡的綠色腸子滑出了好長一截。他捂住嘴埋在一旁狠狠地嘔吐。

  「好吧。四山的山神和荒野里慈悲無量的菩薩寬恕我的罪過。」維色槍上了膛,望著臉色死灰有氣無力的洛爾丹,說:「你閉上眼睛好不好。兄弟,我會讓你走得痛痛快快的。」

  洛爾丹苦笑了一下,眯上了眼睛,側過頭,讓後腦勺對著維色的槍口。他咬牙等待那最後的聲響。

  四周冷寂,啥聲音都聽不見。

  他又苦笑了一聲,回過頭來,喉頭哧哧哧響著,維色還是聽見了他說的話:「讓……讓我……喝口酒。」

  維色說:「我沒帶酒。」他又回頭問頭人:「帶沒帶酒?」

  帕加從腰帶上解下那壺酒,搖晃了一下,聽見裡面嘩啦啦的水響,揭開蓋子遞給維色,說:「別喝光了,剩幾口,我還得走幾天路呢!」

  維色小心地捧著洛爾丹的頭,把酒壺口塞進他的嘴裡,說:「兄弟,痛痛快快地喝吧,別理睬那個吝嗇鬼。」

  洛爾丹喝了兩口,就把壺推開了,汗水和著泥沙從額頭滾下來。他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再也沒有力氣發聲了。

  維色舉起槍,顫動的槍口在洛爾丹後腦勺上晃著。他感覺到像浸泡在冰水裡似的渾身顫抖起來,扣著扳機的指頭也僵硬了。他看見了洛爾丹抖顫的臉頰上露出一絲恐懼,從那無聲的嘴裡分明聽見了一串懇求。維色再也沒有力氣舉起槍來了。

  「維色兄弟,我不想死,不想死!」

  維色拄著槍,渾身無力地跪在雪地上。

  帕加背過身子,站在風雪中把一塊牛皮筋嚼得很響。他等了很久,回過頭看見維色那張青灰的臉。

  「你沒開槍?」

  維色做了個無奈的手勢。

  「我以為你是阿窪部落心最硬的男人。」帕加冷笑了一聲。

  「頭人,你聽見沒有?洛爾丹不想死。他說了,不想死。」維色朝帕加揮舞著手,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大吼大叫。

  帕加的臉沉下來,來到洛爾丹躺著的地方,拍拍他冰冷的凝結著血痂的臉,回頭對維色說:「你去牽一頭牛過來。要強壯一些的。」

  維色斜挎著槍,踩著鬆脆的積雪朝坡下走去。

  帕加手伸進皮懷裡,慢慢地在一團麂皮袋子裡揉搓著,揉成一團丸子時掏出來,看了一眼痛苦得張大嘴哈氣的洛爾丹,臉上露出一絲很怪的笑。

  「你不想死?」帕加笑了一聲。他手從懷裡伸出來,指頭仍在揉搓,有股異香傳來,又讓寒冷的風沖淡了。

  洛爾丹嘴動了動,卻聽不清他說的什麼了。

  「你很難受吧?佛說過,在痛苦裡掙扎不如早早解脫。你在心裡默念佛經吧,我會送你平靜地走向極樂之途的。」帕加拍拍他的臉,又扳開他的眼皮,眼球上有了一層死灰色,那是死亡的先兆。帕加把指頭上拈著的那顆黑色小丸遞到他眼前,說:「看清了吧,這是酥油揉捏的糌粑丸子。你咽下去,就會安定地睡去。」

  洛爾丹身子動了動,嘴張得更大了。帕加把丸子輕輕放進他嘴裡,拍拍他的腮幫子,丸子在喉頭跳跳,滑了下去。他閉上了嘴,眼內滾出幾顆濁淚。不久,他喉頭冒出一串呼呼呼的響聲,血泡脹大了又爆破了。他嘴角皺起條條滿足的笑紋,臉頰上的血色漸漸褪盡了。他雙眼猛然張大,像有光芒射出來,用力抬起身子啊啊大叫著,又沉重地耷下了腦袋。濃釅的血從鼻孔嘴縫淌了出來,像是用紅土調製的泥漿。

  帕加默念著六字真言,望著遙遠山頭上的黑色旗幡似的雲團,把指頭上一小塊麂皮袋子扔在了雪地上。

  嗡嘛呢叭咪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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