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湯
2024-10-04 07:42:43
作者: 嘎子
索瓊是聞著肉香味醒來的。
她睜開眼睛,一股強烈的光柱在頭頂晃動,又似讓陽光烤紅了的霧氣在濃黑的森林上空纏綿,漸漸,又一片血紅的霧紗罩住了整個世界。她覺得自己漂浮在軟如羊毛堆似的霧氣里,溫暖的風在她的面頰上輕輕拂過。她又嗅到了清香的肉湯味,嘴唇濕潤了,有了一絲渴望。
「啊呀呀,你醒了,我說過,有了肉湯的香味你就會醒來的。」
洛爾丹用腰刀去戳起鍋里的一塊塊血紅的肉,放到火上烤,在油珠冒出來時他又放進鍋里去煮。他說:「這畜生也可憐,餓得那樣瘦,割不下幾塊肉了。就喝點湯吧。」
他倒了一碗湯,放到雪地上涼了涼,扶起索瓊的頭,說:「你的臉青得太難看了。喝點湯吧,這可是崗嘎爾神山賜給我們的活命湯呀。」
她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又吐不出話來,眯上眼睛,擠出兩滴淚水來。
洛爾丹把熱湯靠在她的嘴邊,輕輕灌了下去。她臉上漸漸有了紅色,手也能活動了,移開碗,輕輕笑笑,笑得很悽苦。
「再喝些熱湯吧。肉還是硬的,還要煮。這柴太濕了,火也不旺。」
洛爾丹埋怨起來,大把大把地朝火堆里添柴。火焰其實很旺了,把鍋底舔得金黃。
她感到罩到眼睛前的霧變得鬆軟稀疏,像一團團扯得很鬆散的羊毛,在空中輕盈地飄飛起來,漸漸融進敞亮的雪空中了。眼前的一切都看得很清晰,金黃的火焰、噴著熱氣的鐵鍋、無邊無際的雪野、面頰粗黑剛毅的洛爾丹……
她忍不住又一串淚水滾落下來。
「你哭什麼?哪裡摔痛了?」
索瓊捂住臉號啕大哭起來,哭聲在冰冷的山壁上撞來撞去。
「別哭,別哭呀!你看看我,不是好好的嗎?」
索瓊仍然不停地抽泣。
「哎呀呀,哎呀,」洛爾丹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又朝向火堆,搖頭嘆氣:「一個女人的哭呀,氣死十頭吃草的牛。這話說得不錯呀!」
索瓊停住不哭了,雙眼望著火堆,又傷心地低下了頭。
「喝點湯吧,這肉,還很硬。」
索瓊沒回答,臉色漠然。蹦跳的火焰在她臉上染了層青紫。
「索瓊,你咋啦?」
她埋下了頭,沒有動。
「索瓊啦,你說說話呀!」
她咬咬嘴唇,苦澀的淚水又涌了出來,掛在腮上。
「索瓊,你是不是討厭我呀?我腿廢了,是個廢人了,照顧不好你了,把你累成了這個樣子。我真不是男人,你隨便罵我揍我都行呀,你開口說說話呀!」
她望著狂怒與羞愧的洛爾丹,又苦澀地搖搖頭,說:
「是我對不住你。」
「不,不不不!我的索瓊,你是我的大恩人,是你把我從冰河裡拖了上來的。你沒對不住我,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記恨你。」
「洛爾丹哥呀!」苦澀的淚水又在她眼眶內晃動,她說:「我,不是個好女人。」
洛爾丹瞪圓了雙眼,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
「是我害了他。他死了,肯定死了,靈魂去了鬼界肯定會怪罪我的。」
洛爾丹眼內的疑惑更重,說:「他?是誰?」
索瓊忍不住,捂住肚子伏在雪地上痛哭起來,又抬起頭,望著灰濛濛的雪霧,說:
「洛爾丹哥呀,你應該用皮繩狠狠地抽我打我,懲罰我。是我害死了你的兒子。」
洛爾丹望著索瓊隆起的肚子,笑了起來,說:「老婆呀,你說些什麼話呀。看看,兒子不是在你肚子裡睡得好好的嗎?」
「他死了。我摔了那一跤就知道他死了。」
「索瓊……」
「他死了。我感覺出了。你摸摸,血已經冰冷了,凝在我的大腿上。」
洛爾丹伸手摸摸,摸了兩手冰冷的東西。伸出手來,是污黑的雪水。他明白了,是她倒伏在雪地上時,濺進皮懷裡的雪水融化了。他哈哈笑起來,說:「你看呀,瞪大眼睛看呀,哪來什麼血呀!」
索瓊低著頭,不敢看,背脊不停地顫抖。
「你仔細瞧瞧,哪來是血呀。是泥水,你的腿上都是些髒污的泥水。」
洛爾丹把索瓊的皮袍拉開,豐滿的身子與鼓脹的肚皮全裸露出來。他叫索瓊看,說:
「你看看呀,孩子不是好好揣在裡面嗎?看看呀,他還在裡面不安分地跺腳呢!」
「哦喲喲,」索瓊抱著肚子,眯上了眼睛,醉了酒似的咂咂嘴巴,說:「哦喲喲,可憐的蟲兒。他真的在動,勁還真大呢。嚇壞我了,淘氣的蟲兒。」
「躺下歇著吧。」洛爾丹幫她攏緊皮袍,扶她躺下,說:「我早就知道這個小蟲兒是死不了的。我們阿窪人怎麼會摔一跤就送了命的呢?命硬得很呢!」
索瓊咯咯笑起來,撲進了洛爾丹懷裡。他倆緊摟著倒進了雪地,冷如針刺的雪粉濺了他們全身。洛爾丹撐起身子,在索瓊耳旁低聲說:「小心點,那淘氣的蟲兒在裡面聽著呢!」
索瓊伏在洛爾丹寬厚的胸脯上,滿足地閉上了眼睛。她覺得自己正騎在一匹走得很穩的馬背上,馬輕鬆瀟灑地在柔軟如氈的草地上有節奏地踏著雙蹄。咚咚咚,她知道,這是她心愛的男人那顆強健的心在跳。
索瓊沒動,還沉浸在幸福的夢裡。她就想這樣呆下去,呆到冰雪融化,千里雪原又是一片油綠。洛爾丹想移動身子,又讓她緊緊摟住了。
洛爾丹仰躺在地上,緊緊摟著她的腰,嗅著她細髮辮上散發出的新鮮牛奶味,狂躁的心平靜下來了。柔情的火焰輕盈地飄動,鍋里噴出的蒸氣有種花朵開放時的芳香。他真想有口酒喝。他聽見了她的心跳,像一隻在草叢裡蹦來蹦去的兔子,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悅耳的噓聲連成了一支動情的歌,像漫天飄飄灑灑的雪片,輕輕盈盈地撒播在這片無聲的荒灘上。
「許久沒聽你吹歌了。」
「都快忘了。」他笑了笑,又接著吹起來。
她卻從他怦怦跳動的心裡聽見了那首沒吐出的歌詞,應和著清脆乾淨的哨音哼了出來。寒冷的原野在這動情的歌聲里,沉入又一個更加寧靜、酷寒的黑夜。
在人多嘴雜的地方,
請不要吐露衷腸。
姑娘若有真意,
會用眼睛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