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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雪地恩仇 戰爭夢

2024-10-04 07:42:47 作者: 嘎子

  又做戰爭的夢,夢是黑色的,但炮彈的爆炸卻是火焰烤身似的炙熱。一陣地動山搖的爆炸,泥土石塊攪拌著血肉軀體掀起來,又砸在我的身上。我滿臉都是黏糊糊的肉醬。

  一條噴射血水的斷腿朝我砸來時,我驚醒過來了。我鼻腔內還堵著血腥味,腦袋裡嗡呀嗡地響。

  屋裡音樂聲還是那麼柔和,很催眠的柔和。達瓦在鋼琴前頭埋得很低,很沉迷地進入琴里的那個柔情蜜意的意境。阿窪老人大約喝飽了茶水,站起來朝我笑笑,鼻尖紅了。他好像說了句詩,好像是什麼日上三竿無睡意之類的詩吧,我沒聽清。我抱住嗡嗡響的腦袋,嘴裡是乾澀的土腥味。

  阿窪叫達瓦把琴停下,就伸出大手在冰牆上舞動。在銀光閃爍起來時,我還埋著頭,耳旁仍然是不停的爆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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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好一會,阿窪見仍然低著頭,沒看冰牆上發生的事,就說:「你今天是不是不舒服?」

  我搖搖頭,啥也沒說。

  達瓦端了一碗熱茶過來,我也推開了。我心裡很煩,啥也不想喝,也不想去看冰牆上發生的事。

  老阿窪把冰牆關上了時,我眼淚淌了下來。

  我說,我想我的在戰場上拼殺的兄弟們。

  老阿窪臉陰沉下來,走過來,手掌撫在我的頭頂,像活佛在給我摸頂賜福。可我的心還是平靜不下來。達瓦的熱茶又送來了,我接過來,灌了下來。嘴唇還是很乾很澀。

  老阿窪給達瓦遞了個眼色,他們靜悄悄地出去了。屋裡只剩下我一人。我看著冷冰冰的石壁,還有一聲比一聲響的滴水,心裡的那一絲讓水壓下去的火苗子又騰地燒起來了。

  我對著彩綢一樣輕盈飄蕩的火苗,講起了我的故事。鼻腔很堵時,我使勁吸吸,似乎嗅到股濃烈的硝煙味,那是戰場的氣味……

  戰爭來臨了。

  那個時候,我們在消息閉塞的四川,戰爭只是報紙上的消息。可戰爭還是一天一天地逼近,我們偏安在天府之國里還是嗅到了戰火硝煙的氣息。

  那一天,空襲警報突然在成都響起。舉旗的執警招呼人們快躲,人們還以為只是次演習呢,嘻嘻哈哈地朝茶館酒樓里走。轟隆隆,一串強烈的滾燙的熱辣辣的爆炸聲響起來時,哄鬧的人們才啞了,驚恐地四處亂跑,尋找躲藏的地方。

  就在那一天,我沒上課,朝小玉的女校跑。我去勸她回鄉下去,那裡比城裡安全。她們學校已經停課了,她上街宣傳抗戰去了。

  警報又嘶聲叫起來,街上的人沒有靈魂似的四處亂跑,尋找躲避的地方。我在亂磚塊和燃燒的屋樑柱里尋找,喊叫聲把我嗓子都喊啞了。

  我沒找到小玉,到處都是炸碎的肉塊,帶血的衣服高高掛在樹枝上……

  那一天,成都城內炸死炸傷上千人。我在醫院裡也找遍了,沒有小玉。誰也沒見到她的身影。她死了,她的同學說,看著她在街上跑,跑著跑著就讓一串又一串爆炸聲淹沒了。

  我們學校內,火燒得很旺,血紅的火焰里,我又看見了那幢古老的木樓。那幢木樓有精細的雕花,在火焰的折磨下噝噝噝地呻吟。我看著那幢古樓最後在火焰里顫動了一下,然後像一具朽脆的骨架似的塌掉了,灰塵與火星一起濺了起來。

  那幢樓是百年前的戲樓,後來成了我們學校的會議室和舞廳。可是,在這夜日本人的轟炸中,讓一顆燃燒彈燒掉了。我與好些同學看著木樓塌掉,眼淚忍不住滾落下來。就在那一刻,我們決定投筆從戎。那時,正在招募大量的學生兵去印度受訓。我們連夜渡河,去接兵站報了名。第二天就跟著大批的新兵向昆明出發了。

  兩個月後,我才知道了小玉的消息,她回到了鄉下,懷上了我的孩子。我又親眼看到了她難產而死,就死在我的懷裡。小玉死後,我再無牽掛,老父親與母親有大哥照顧著,不用我擔心。

  半年後,我們就塞進一架架運貨的飛機朝印度蘭姆伽飛去了。

  我不想說在飛機上受的折磨了,那時為了讓飛機多塞點人,讓我們全脫下了棉衣褲,只穿過薄薄的單衣就朝高空飛去,在穿過喜馬拉雅山口時,全都凍成了冰柱子,只有喘氣的聲音,再聽不見啥響動了,連顫抖都沒勁了。到了蘭姆伽時,陽光燦爛,我們全躺在了地上,讓溫熱的陽光烤曬。我們不知道,就在那架飛機里凍死了好幾個兄弟。他們是想打日本人的,可是卻死在了萬米天空上,不是死於刀槍,死於高空的酷寒。

  喜馬拉雅南面的蘭姆伽,讓火一般強烈的陽光烤成了焦黑的麵餅,那是一望無際的荒原,乾燥的風滋養著大片頑強生長的熱帶植物。駐印軍的特務訓練營地就在一片生滿仙人掌的沙灘上。我與另外五個同鄉編在了一個特務營里。

  大概是因為我們都是大學生吧,這個特務營是搞情報的,對人員要求很高。

  我們排長崔老大是新三十八師的老兵,參加過同古保衛戰,曼德勒救援,在野人山里九死一生。他額上臉上大塊的刀疤讓他看起來冷酷威嚴。他很講義氣,一聽說我們是從川西來的,就拿出久不喝的半瓶酒,一大包五香胡豆,與我們五個川西漢子喝了一夜。他說,別聽他的嗓音是湖北黃岡那一帶的,他是地道的川西人,老家就在山清水秀的清衣江畔的雅安。說起家鄉,他流淚了,說他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帶著他闖蕩到了湖北那一帶。那個時候,大半個中國都在打仗,兵災橫行,民不聊生。父親想在另個地方闖出個生路,就帶上他離開了雅安的親人們。父親說,他離家時,母親正大著肚子,至今都不知道母親給他生下的是弟弟還是妹妹。

  崔老大滋地灌了一碗酒,眼珠都紅了。他把一口濃痰呸到地上,說你們誰找張紙來?他上衣口袋裡有支派克筆,旋開筆蓋,在筆尖上舔了一下,想寫又沒寫,抬頭笑了,說:「在你們這幾個大文人面前寫字,我下不了筆呀。來,你們誰來寫?」

  我們都說,還是大哥寫吧。大哥寫什麼只有大哥才知道呀,假如是給嫂子寫,我們怎麼能代替呢?他都給了我一拳,誰是誰的嫂子呀,你大哥光棍一條,死在哪裡還不知道呢,哪去找嫂子呀。

  就我代他寫了。他說,寫上你們的名字和老家的住址。一人寫一張,假如誰在戰場上殉國了,活下來的就憑這張張找到他們的家裡,把這裡的情況告訴家裡的人。

  我一筆一畫很認真地寫了。我們五個人,老大崔排長,湖北黃岡柳下村。白面書生張家果,四川成都半截巷子。胖子王要強,貴州盤縣阿洪鄉。禿子胡南陽,四川廣漢柳家灣村。還有我,西康康定白土坎村。我寫了五張紙,崔大個讓我們一人要一張,一定得收藏好。

  禿子看著紙條,噗地笑了一聲,說留著這紙,不如一人留一疊紙錢,誰死了就燒給誰,去陰間地下還可以吃頓酒飯。崔大個就一拳揍在他臉上,說我們這是為兄弟做正經的事,你說這話是在咒大家去死。禿子胡南陽捂住紅了半張的臉,沒話說了。後來,在攻打新平洋那一仗時,一發炮彈就把他半個禿頂掀了下來,紅的白的東西濺了我們一身。

  在受訓練的日子,雖說很苦,但兄弟們都在一起,是快樂的。我們很快就換上了全美式裝備,皮鞋都有兩雙,哈,簡直奢侈得像是闊少爺。吃不完的牛肉罐頭讓我們都強壯起來。特務營訓練很苦,啥都得學都得很精,騎馬開車,駕坦克,玩各種槍械,發報繪地圖。那裡天天火辣的陽光烤曬著,我們的皮膚變得又黑又亮。開拔那天,崔排長鋼盔一扣,頭一昂,像戰神似的威武。

  進攻新平洋,是我們的第一仗。那是日本人占領的滇緬邊界的一個據點,打下它就能打勝胡康河谷的圍殲戰。那一仗打得很輕鬆也很漂亮,飛虎隊的幾架轟炸機輪番一炸,我們重炮一轟,那些藏在石洞和樹叢里的地堡全剷平了。我們沖了上去。崔老大拉著我的膀子,說跟上他,只管沖,就啥也不怕了。我聽著子彈的尖叫,炮彈的轟鳴沖了上去,滿地都是日本人的死屍,血漿把我褲角都染紅了。如果不是日本偷放的那發迫擊炮彈炸飛了禿子的半個頭,我們會為這漂亮的第一仗大醉慶賀的。可是,看著躺在血泊里的死屍,我們都沉默了。崔大個說,媽的,戰爭就這樣,天天都會死人的。你們得看慣,蘸著血你們都要吃下手裡的飯糰子。

  可那種內心的傷感與刺痛還是久久不散。

  後來突襲胡康河谷就殘酷極了,我跟著崔大個衝鋒,耳朵嗡嗡叫著,聽不見槍彈尖嘯炮聲轟隆,火光煙霧與刺鼻的硝酸味罩住了一切。躲避埋頭,翻身快跑已經成了本能。我只覺得眼前火光一閃,血水與肉渣就朝我臉上潑來。

  與小鬼子打仗,才知道他們不是人,是鬼。躲在地堡里掃射,衝出來朝你撲來,嘴裡咿里哇啦喊叫著,你的槍把他打得血水飛濺,他們仍然在沖在撲在咬。眼睜睜我們的兄弟們就躺下了一大半。

  我與崔大個壓在一堵土牆下,我們聽見隔壁鬼子的喊叫聲,就是不敢伸頭。崔大個臉都憋紅了,把滿臉的灰土一抹,說管他的,死就與鬼子死在一起吧。跳起來端著機槍就掃。我也鼻酸眼脹,把笨重的湯姆森槍管都打紅了。鬼子躺下了,我們跳到了另一堵土牆下。我們就一個土牆一個土牆地跳著拼著。把鬼子壓在了一個水泥院牆的大宅院內。崔大個說,有炮就好了,把這院牆崩塌我們就勝利了。

  不知怎麼回事,鬼子陰魂似的從我們背後的亂牆裡鑽出來,幾挺機槍朝我們壓來。崔老大把我壓在地上,鮮紅的血嗒嗒滴在我的臉上,我看見槍彈把崔大個肩頭的衣服撕去一大塊,血水把半個身子都染紅了。我要給他包紮,他叫別動,說沒事。不久我們的炮響了,破碎的石塊土塊混著血肉斷腿淹沒了我們。

  我醒來時,躺在了戰地醫院裡。一塊彈片扎在了我的背上,沒啥大礙。我問崔大個呢,他們說他傷很重,抬到後方醫院去了。

  那一仗,我的五個兄弟走了四川書生張家果,戰鬥一打響,他就讓鬼子的槍彈打斷了半個身子,腸子流了一地。胖子王要強是在炸毀一座地堡後,不小心踩到了地雷上,整個人都炸成了碎片,那個慘呀。後來,我去後方醫院看了崔大個,他抱著我痛哭起來,這麼個剛強在大個子也哭得好傷心。他又叫我揣好紙條,仗打完後一定去找到兄弟們的家,好好安慰和照顧他們的家人。

  看著紅亮的爐火,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看見的是一片嘀嘀嗒嗒流下的血水。我忍受不住了,張大嘴乾嚎了幾聲,就抱著頭哭得一塌糊塗。

  「我的兄弟們呀,死得好慘呀!」

  老阿窪和達瓦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背後。老阿窪對達瓦說,我心裡很苦,去安慰安慰我。

  達瓦就把我的頭抱在了她的胸前。聽著她平靜的心跳,我也平靜下來。我嗅到股很溫馨的氣味,突然想起了我的母親,還有時時溫熱著我的心的小玉。我伸出手攬著達瓦纖細的腰,摟得很緊緊。

  我聽見鋼琴聲水似的流淌下來。是老阿窪,他還能那麼熟練地彈奏這麼笨重的鋼琴。達瓦柔嫩的下巴靠著我的頭,冰涼的淚水滴了下來……

  戰爭的噩夢時時糾纏著我,一連好幾天,我沒心思看老阿窪的冰牆上發生的事,更沒心思把一地亂糟糟的拼圖拼起來。

  達瓦總是用柔情軟調的琴聲來撫摸我疼痛的心。當她用含著淚光的眼睛看我時,我真想又躺在她溫暖的懷裡痛哭一場。

  那幾天,石洞很安靜,泉水的嘀嗒伴著鋼琴的節奏,喝著老阿窪不停斟上的一碗碗噴香的奶茶,我混亂的心思也想躺下沉睡。可一閉上眼睛,戰爭的硝煙味就嗆得我噴嚏不斷。我對老阿窪說,我想回到戰場去,想和我的兄弟們一同與日本人打仗。

  老阿窪不說話,指指一地的拼板。

  我發火了,藏在我體內的炸彈爆炸了。我終於狠狠地發火了,跳起來,把地上的拼圖一腳一腳地踢亂。我大吼大叫,洞內一聲一聲地傳著我爆炸似的吼聲。我覺得我快瘋了,我想拿起刀來亂砍亂殺了。

  老阿窪仍然和藹地笑著,達瓦像沒聽見我的發怒似的,把流水似的琴聲彈奏出來。我抓緊蓬亂的頭髮蹲下來,胸脯抵著膝蓋,想把那顆狂亂的心抵住,讓它平穩下來。琴聲雨似的落在我的頭頂、身上,我汗水浸濕的衣衫有了些冰涼。

  老阿窪把一件羔皮大衣披在我的背上。他的手輕輕撫著我的頭頂,說死去的不會復生,仇恨壓不塌善良的靈魂。戰爭會過去的,就像那場吞食一切生靈的暴風雪也會過去的。

  我背脊聳了聳,抬起頭來。我牙齒咬得很緊,說我不會饒了那些殺了我兄弟,占了我國土的小鬼子的。

  老阿窪又把一碗熱端給我,說戰爭與殺人,是消除不了人生的苦痛和世間的罪惡的。和平的生活會來到的。

  我說,不把他們殺光,我們不會和平的。

  老阿窪用很刺人的眼光,盯了我很久。又撫摸我的頭頂,說我們香巴拉人,是不願聽到戰爭這個詞語的。在我們和平寧靜的國度里,戰爭是最讓人厭惡的話。

  達瓦的琴聲停了下來,她看著我,臉有些白。可能我說的戰爭的話,也刺激了她的內心吧。

  老阿窪說,你們有個哲人說得好,要知兵者兇器也,聖人不得已用之。誰想打仗殺人呢?我也理解你,狼衝進羊圈裡時,難道看著羊讓狼吃光嗎?你們打仗殺人也是不得已呀。你想上戰場,我隨時都可以把你送回你的兄弟們那裡。我說,你馬上送我去吧,待在這兒,我真的會瘋的。

  老阿窪說,指指一地亂七八糟的拼圖塊,說你的圖還沒拼完呢。

  我說,拼這混亂的圖有啥用?

  達瓦眼睛紅了,說你活動活動你的手和腰。我活動了一下,一股鑽心的疼痛使我蜷縮著身子蹲下來。我痛苦地歪著嘴說,這怎麼回事呢?

  老阿窪說,你還是拼地上的圖吧。

  達瓦見我一臉的疑惑,就說,我們剛把你救活時,你身上的骨頭就摔得像這些拼圖片一樣的碎。我與老阿窪一塊一塊把骨頭拼起來,現在還沒長好呀。你想想,這樣把你送回去,你會打仗嗎?你會死的!

  我躺下來,疼痛才慢慢緩和了。我對老阿窪說,給我一點酒。他給我倒了一小杯,是那種很濃的、叫作「羌」的青稞酒。我一口灌了下去,火苗才在我冰冷的心內燃燒起來了。

  我問老阿窪,難道你們香巴拉就沒有過戰爭,就沒有壞人惡人,就沒有用武器來保護自己家園自己的國家和親人,就不會捍衛自己的尊嚴和名聲嗎?

  老阿窪的臉色沉重起來,端著茶輕輕咳嗽起來。達瓦又彈響了鋼琴,想用琴聲掩蓋什麼。可我不想安靜,我肯定臉紅了,跳起來走到阿窪跟前問,難道香巴拉就沒發生過戰爭?

  老阿窪說,有人類居住的地方,都有善與惡,有貪心的欲望,有吃人和被吃。我們香巴拉已有上萬年的安寧與和平了,可在萬年之前,我們這裡也戰亂頻頻。關於那場戰爭是我們的痛,我們都不想再次講說了。今天很累了,我想休息了。

  他走了,同過去一樣,光一閃人就煙似的消失了。

  只達瓦雨點似的琴聲把洞壁敲打得嗵嗵嗵響。達瓦彈完了,臉上有了燦爛的笑,說我們都該像琴聲那樣柔情溫暖地生活,不去想痛人的往事,才活得輕鬆快樂。

  我說,我腦袋裡嗡呀嗡地響,心就靜不下來。

  她把地上亂撒的拼圖片收攏來,說我們還是拼圖吧,從頭開始。

  我又一塊一塊地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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