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香秘> 苦修者

苦修者

2024-10-04 07:42:20 作者: 嘎子

  我吸進一口潮濕的新鮮空氣,看著滿眼的藍色與綠色,心裡舒坦極了。伸開手臂,我心裡的翅膀就展開了,我覺得自己腳稍一用力,就會飛起來,飛到藍得透明的天空去。

  達瓦看著我笑出了聲,老阿窪卻說,你的傷口不痛了?

  我朝他笑,說:「想著飛,我就沒有傷痛了。」

  他一臉的沉重,說:「我們今天得趕很遠的路。」

  我笑了,手比畫著木桶的模樣,說:「我們坐這個東西,不是一樣可以飛到天空去呀!」

  他說:「去神聖的桑格拉雅山,找苦修真經的喇嘛,是要虔誠的心的。我們不能坐飛行器去。」

  達瓦說:「前面不遠的浪責寨子有馬和馱牛在等著我們呢,我們走吧。」

  她抱起睡熟的嬰兒,背起一個很大的皮袋。老阿窪去拿另一個皮袋子時,我搶了過來。皮袋很沉重,老阿窪又擔心地說:「你有傷,就別稱強了。」他很輕鬆地把袋子背在背上,大步朝前走去。

  

  我真的輕鬆,啥也沒拿地跟在他們的後面。

  嘩啦,一群在草叢裡尋食的大雁飛起來,在清亮的陽光下,把羽翅閃耀成一片銀色。

  哦嗬嗬——,我忍不住捧著嘴巴吼叫起來。

  太陽升到頭頂時,我聽見了狗的吠叫聲。達瓦興奮地感嘆:「浪責到了。」

  我們都嗅到了牛糞火的香味,肚子飢餓地咕嚕了一聲。老阿窪說,到了浪責,可以嘗嘗水淘糌粑的味道,那才好吃呢。說得我滿嘴的涎水。

  寨口出現了一個瘦長的漢子,臉很黑,長長的下巴,眼睛很亮,看著像印度人。他身後跟著幾頭馱滿牛皮袋子的牛,他自己卻牽著一匹個子很高的馬。達瓦認識他,招招手說:「澤尼馬,你等著啦?」

  漢子做了個苦臉,說等了半天了。

  老阿窪並沒有說吃飯的事,催著漢子說:「我們上山吧,晚了今天就回不來了。」

  漢子捲起手指,噓了聲很響的口哨。一條黃毛狗沖了過來,撲進了他的懷裡。又來了個矮女人,頭髮辮成漂亮的細碎辮子,額前掛了個鑲著閃亮珠子的裝飾,鮮紅的臉可愛極了。她牽著三匹矮腳馬,看著沒有漢子的那匹高大的馬漂亮。

  漢子先騎上了高頭大馬,那三匹矮腳馬當然是我們三個人騎的了。我叉著長長的腿對達瓦說,騎這樣的馬同騎在狗背上沒什麼兩樣。老阿窪聽了就很不高興,鼻孔內哼了好幾聲。

  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漢子對紅臉女子說,他陪我們上山去了,叫她把茶燒好,牛肉煮在鍋里。他噓了聲哨,沖在了人畜的最前面,昂頭紅臉,頭上纏繞的紅繩子在風裡飄了起來,看著威風極了。他一高興,歌聲就在喉嚨里滾,滾出來又朝遼遠處飛去。老阿窪也興奮了,對我說走快點。

  馬蹄把路上的碎石踩得嘩啦啦響,我回頭,浪責寨子只剩一個小點子,混沌在一片青色的炊煙里。

  上山時,我才知道真的有腳力的是我們的矮腳馬,嘿喲嘿喲就超過了高頭大馬。澤尼馬的馬喘得吐白沫了,再不敢讓的馬爬山了,下來拉著馬在狹窄陡峭的山路上走得很遲力。只有矮腳馬踩著坡上的泥土,走得興奮極了。

  我們鑽進一片杉樹林,空氣開始潮濕了,地上的草皮咕嘟嘟冒出一汪汪水來。清新濕潤的空氣瀰漫著樹皮的香味。我們卻感覺到晴空陡地不見了,抬頭就看見青灰色雲霧沉重地壓在樹枝尖上,森林裡靜極了,突然響起的鳥羽扇動聲都讓人心驚肉跳。老阿窪說,可能要下雨了。

  他話剛停,雨就來了。我看他的手,真懷疑這雨就是他招來的,同他的手掌在冰牆上東舞西舞,就是一片雪的荒原一樣。高原的雨來得真快,根本不容你去找什麼躲雨,只眨眨眼睛就下成了一片瀑布。我們渾身上下都在滴水,真擔心達瓦懷裡的嬰兒。她彎著腰藏在馬肚子下,嬰兒護在她懷裡。可能雨來得太猛,嬰兒又驚嚇得哇哇大哭了。哭聲、風聲、雨聲攪在一起,使沉默的森林也激動了,掀起一片樹林的狂瀾。

  嘩啦,嘩啦——

  硬如鋼針的葉子和雨水一起掉進我的脖子裡,我渾身都在冰涼和刺痛。我看看老阿窪,還有趕馬的澤尼馬,他們的皮袍真好,抬起領子蓋在頭頂,人躲在皮袍下。達瓦的背心濕透了,她用胸脯護著的嬰兒沒了哭聲,只見一隻嫩白的小手在她濕漉漉的脖子上抓著。我有些擔心,常常伴著這樣的暴雨的,是比兇惡的野獸還猛的泥石,還有暴漲的山洪。

  我踩著一地的黃泥漿正在擔心時,雨停了。暴雨像一陣風似的刮過去了,森林裡的霧變得黏稠起來。我們把濕透的衣服脫下來,擰乾。澤尼馬啪啪啪打著火鐮,由於柴草潮濕,火生不燃。我凍得身子抱成一團,老阿窪卻盤腿坐在地上,眯上眼睛,手護胸前。不一會兒,我看到有熱氣從他濕透的頭髮上升騰起來。澤尼馬驚奇得真咂舌頭,達瓦卻搖著嬰兒的小手,咯咯咯笑了。

  只一瞬間,霧氣就散開了,鮮亮的陽光從樹枝間灑下來。一群群野兔和松鼠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一點也不驚嚇地在林里跑著跳著。

  我們拉著馬,趕著牛又開始爬山了。

  在一壁陡峭的山崖下,澤尼馬拉住馬,說就這裡吧,馬不能上去。緊貼石壁鑿出的山路細繩似的臥在那裡,人趴著走都危險,更不用說這些馱人馱物的牛馬了。我們把牛背上的馱子卸下,堆放在地上。牲畜都放在草地吃草。澤尼馬背著三個皮袋包,又抱起那頭放生羊,率先爬上了石壁。我也扛上了一個皮袋,袋子裡有青稞糌粑的香味。達瓦的皮懷裡伸出嬰兒的小腦袋,好奇的眼睛盯著四周,靈動得像剛睡醒來的小鳥。我對嬰兒笑了,說他好聰明。達瓦也笑了,背上一個挺重的皮袋子,跟著爬上了石壁。

  跟在最後的老阿窪捧著手朝上吼,別驚動了屋裡的苦修者。

  山崖頂上有片平地,濕潤的土壤里有畜糞的香味。幾隻麻雀在土縫隙里啄食著,見人來了也不驚詫。平地的盡頭又是一片小樹林,有水聲嘩嘩流淌,灰色的霧氣綿軟地粘在樹葉尖上。澤尼馬看著那裡,臉嚴肅起來,手捏著胸前掛著的嘎烏,嘴裡低聲誦讀著什麼。他看也不看我們,放下背上馱的東西,就朝著濃霧罩蓋的地方一步一步磕著長頭。

  達瓦也跟著他虔誠地磕起來,在雙手伏地時,她還是很小心護著胸前的孩子。

  放生羊站在老阿窪的身旁,仰起頭朝向小樹林,它抖動一下脖子,一串小銅鈴叮叮噹噹響起來。

  我說,苦修者就住在那片樹林裡?

  老阿窪什麼也沒說,面孔像石壁一樣的冷酷。

  他們的長頭磕完了,澤尼馬又背起皮袋子,一言不發朝樹林子走去。

  這種高山小樹都生不高,牽絆著許多雜藤和荊棘,澤尼馬得抽出腰刀在刺巴叢里砍出一條路來。腳下是泥石流沖積的亂石灘,那些矮小的高山樹叢就生長在這樣的石縫裡,還纏繞著硬藤和刺巴籠,難走死了。不過一股又一股清亮的泉水從石縫隙里湧出來,又流進另一個石縫隙里,那水透心的涼。澤尼馬的軟底靴天生就是走這樣的路的,一腳一腳踩著亂石走得很穩。這樣的路卻苦了我。一雙大頭皮鞋讓冷水泡得比鐵還沉重,我在亂石上摔了好幾回了,老阿窪接過我的皮袋子,啥也不說就走在了我前面。這個老人很靈敏,一蹦一跳就追上的澤尼馬。達瓦站在路旁等我,伸出手來拉我,說:「你累了吧?走出林子就可以歇會兒了。」

  拉住她的手,我的心顫了一下。她見我傻站著就又用勁拉了一下,說:「你怎麼不敢走路了?」

  我笑了一聲,就跟著她朝前走去了。我還在想心事,我不說出來的心事。她軟綿綿的手讓我突然想起了遙遠的小玉。我的小玉兒呀,除了這種綿軟,我眼前她的身影盡然模糊了,我想不起她的模樣了。

  達瓦拉著我跳過一個石頭又一個石頭。我看看她鼓脹的懷抱,問孩子呢。她手護住說:「聽聽,他睡得好香。」

  我嗅到一股嬰兒尿的奶香味。

  出了小樹林,風猛了起來。那風是從對面的那匹大雪山上刮來的,夾著細細的雪粉冰屑,刺骨的冷。老阿窪叫我們把東西放下,說到了。我看不到苦修者住的屋子,眼前只有積雪的山壁。

  澤尼馬也說,到了。他能嗅到降巴拉熱燒茶的味道了。

  我卻啥也沒嗅出來,一股寒冷的風堵得我喘不過氣來。

  老阿窪叫達瓦把嬰兒抱給他。達瓦極不情願把嬰兒從懷裡抱出來,拉開皮袍看看,又在他嫩臉蛋上親了一下,交給老阿窪。老阿窪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牽著肥母羊就朝一塊巨大的青岩石走去。我才發現,那岩石開著一扇小小的窗洞,裡面似乎有燈光漏出來。老阿窪站在窗下,拾起一塊石頭在岩壁上橐橐橐敲了三下,然後放下孩子和肥羊,轉身朝岩石的另一邊躲藏。他藏以前還忘不了朝我們招手,叫我們也藏起來。我們就地蹲下了身子,伏在亂石後。

  我看見,石洞邊上有扇小石門推開了。有人的腦袋伸出來,手遮著眼睛看看天,又看看放在門前的東西。他大叫了幾聲有人嗎?

  我們都沒回答,我嗓子發癢想咳嗽,都忍住咳在了肚皮裡面。我看見他抱起裹孩子的皮袍,拉開看看孩子的臉,又朝四周看看,嘴裡嘰嘰咕咕不知說些什麼。他頭髮好長,穿在身上的羊皮袍子磨成了黑色的了,與岩石的顏色一樣。

  風很大,把他的亂草似的長髮扇了起來,翅膀似的舞動著。他又看看孩子的臉,嗚了一聲,說阿尼羅爾波(可憐的寶貝呀)。就抱緊孩子進了洞裡,又伸出手把系了放生紅繩子的肥母羊拉進門,把石門緊緊關上。

  我們才出來,看見老阿窪朝我們揮手。我們扛著皮袋子走近石洞門前,悄悄把東西堆放在他的門前。老阿窪說,我們走吧,別打擾了清修的人。

  離開時,我回頭看看緊閉的石門,擔心地說,就這樣走了。

  達瓦眼裡也充滿了擔憂,看著看著淚水就滾下來了。

  老阿窪說,孩子讓他養,那也是對他的考驗。我們會常來看他的。

  澤尼馬走得很快,好像不想打聽,也不想知道這件事的秘密的。只有我心裡忐忑不安,看著老阿窪,又看著戀戀不捨的達瓦。

  老阿窪在我背上拍了一下,笑得很爽,說:「我給你說過呀,那嬰兒就是個伏藏,那是來自香巴拉王國的最寶貴的伏藏呀。只有心善心誠的人,才能好好地照顧他,教養他。他會慢慢長大,到時,他的心竅通了,就會把一個很重要的醫學秘密告訴苦修者,那可是不亞於四部醫典的藏醫寶典呀!」

  達瓦還是有些掛念,說孩子應該有個母親才好。

  澤尼馬站在遙遠的地方,把牛馬都趕到一處了。他好像很快活,清亮的嗓門唱起一首好聽的歌。歌聲滾來時,夕陽把山壁上的雪燒得金燦燦的,風也在草皮尖上閃動起來了。

  老阿窪拉著我的手臂,說:「看你滿臉的問號。別想了,香巴拉的謎你想一輩子也猜不透。看看人家,快活時就唱歌,幫忙時就盡心,純淨得就跟山裡的風和水一樣。」

  我笑了,笑得很苦。香巴拉呀,為什麼總是這樣神神秘秘的。為什麼不像這高原陽光一樣坦蕩與敞亮呢?

  老阿窪哈的一聲,啥話也不說,拉著我朝啃吃草皮的馬走去。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