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夢
2024-10-04 07:42:23
作者: 嘎子
在潮濕的山洞裡,我瞪著眼睛看了一夜石壁上不停沁出的汗水。火苗子搖晃,人的影子晃在牆上更回的陰冷。
達瓦也沒睡,坐在火邊把一隻繡著花邊的布包縫了又縫,不時回頭看看瞪大眼睛的我。她嘴裡嘀咕著想說什麼,又不好意思說出。
老阿窪早睡了,鼾聲重重的。夜在石洞裡飄來飄去,屏住呼吸似乎能聽見夜的翅膀的扇動。
我咳了一聲,是嗓子冷得發癢。我望著洞底,對達瓦說:「你還不睡?」
她又看了我一眼,臉紅了,說:「你也沒睡。」
我笑了一聲,沒說話。我心裡還想著那個嬰兒,送給苦修者的那個嬰兒。那個孤坐山洞苦思冥想佛祖教導的老人,能養活這個孩子嗎?我聽見洞外每一次旋過的風聲里,都像有那孩子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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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笑了一聲,又苦下了臉,說:「那嬰兒跟著一個孤身修行的老頭,能活得好麼?」
我看了她一眼,臉也冷了。我想說,你們香巴拉人都這麼冷酷吧。我哽在心裡的話沒說出來,她肯定聽見了,說:「那孩子生在我們香巴拉,就有了獻身人類的準備呀,早一天去晚一天去,一樣的呀。」
像針在我心尖上扎了一下,我說:「孩子的母親不會這樣想的。」
她捅了一下火爐,熊熊的火焰飄了出來,灰藍的人影在石壁上舞動。她說:「嬰兒也是香巴拉母親心裡的肉,獻給人類她心甘情願。」
我沒話可說了,燙燙的淚水在眼縫裡涌動著,眼前的一切都昏暗了。她不會知道,我心裡的那種疼痛,好長時間了,我都強壓著,讓忘卻來遮蓋。可此時,它痛出來了,冰冷的火就在心內燃燒。火焰把我的喉嚨燒乾了,我張開嘴,感覺滾燙的血就會從嘴裡狂噴出來。
她給我端來了一碗熱茶。我咽了幾口茶水,心裡火燎似的疼痛還是沒平靜。
她說:「你心裡有傷?」
我忍在眼眶內的淚水便滾落下來。
她又給我倒滿了熱茶,很溫暖地笑著說:「你心裡疼痛,就把它壓著吧。夜冷了,喝點熱茶走進夢裡,就啥也忘記了。」
我強壓著,壓著,想朝夢的深處走去。我的思緒卻在途中拐了彎,朝三年前那個濕漉漉的早晨走去。我很遠就嗅到了血腥味,聽見小玉慘烈的呼喊。還是軍校士官生的我在長滿荒草的山路上加快了腳步,母親的信在手裡捏成了醃菜,我的心早就騰空飛了起來。母親信里說,小玉快生了,就等著你回來。那天,我剛交了上前線的申請,可家鄉的信催著我回去。我什麼也不想,就請假走了。我的家離縣城只半天的路,我小跑著從一個山包到另一個山包,終於看到村裡的炊煙了。
就在那一刻,一股很濃的血腥味堵得我喘不過氣來。涼風把那股氣味沖淡時,我聽見小玉拼命地呼救聲。
進了村,天黑下來了。剛下了雨,村里小道儘是泥濘。村里冷清清的,狗都沒有咬。我掀開家裡的門,一股血腥味就撲面而來,母親抓住我的衣領就跪下來痛哭,說你怎麼才回來呀!
我看見地上撒著很厚的炊灰,小玉就躺在那裡,半個身子泡在血里。小玉臉白得像月光下的冷霜,眼睛大張著,已沒有光澤了。我抱著她的頭,像抱著冰糰子。我說,小玉你怎麼這麼冷呀,我來暖暖你。我把她冰冷的頭暖進了我的胸前。我朝她大聲說,小玉呀,你暖和了一些了沒有呀。
嗚哇,母親受不了啦,大聲地哭喊起來。
過了很久,我才知道小玉是在為我生兒子時,痛死的。我才知道,做女人多不容易。還有兒子,能順利地降生也不容易。我的兒子就憋死在小玉的肚子裡,讓纏繞的臍帶捏死了。接生婆忙活了一天,除了掏出了大塊的血團,就是眼看著兩個生命化成煙霧升上了天空。
母親說,小玉是哭喊著我的名字,痛死的。
我忍不住了,抱著母親乾嚎起來。
葬了小玉後,我就抱著小玉生前為我做的鞋子,告別母親上了前線。那個時候,我就不在乎生死了,殺紅了眼睛時,會大叫著小玉我來了!端著刺刀就朝敵人堆里沖。不過,我運氣好,大大小小打了好多次仗,竟然沒有負一次傷。
我走進了夢裡,夢很短,卻讓我驚得叫起來。老阿窪和達瓦都跑來奇怪地看著我,問:「做噩夢了?」
我臉有些燒了。我咂了幾下舌頭,剛才的夢有股奶香味。我沒告訴他們,我夢見送給苦修者的那個嬰兒,竟然用很燙的眼睛看著我,張大嘴巴叫了我一聲爹,叫得我心裡軟乎乎。
達瓦好像還是看透了我心裡的東西,把熱茶端給我,說:「別擔心了,剛才澤尼瑪來過了,他說苦修者把他的妹妹叫上山了,那是個很細心的女子,丈夫和孩子在去年雪災時讓雪埋住沒救出來。她願幫苦修者養那個山神送來的孩子。今天一大早,那隻母羊就擠了好大一桶奶,夠那個小孩吃成大胖子了。
我卻眯上了眼睛,還在想夢裡那聲親切的叫喊:阿爹!
疼痛是從夢裡開始的。
醒來好久,我還浸泡在那個夢裡。那一聲脆響,眼前還晃動著玻璃和金屬的碎片,瞬間我就讓熊熊的大火圍住了,濃煙和塑料燒焦了的氣味使我快窒息了,張大嘴又讓嗆人的煙堵回去。我躺在地上,眼淚里都燃燒著熊熊的火。
我在雪地上翻滾時,身上的骨頭全成了碎片,刺在肉上疼痛鑽心。
我醒來了,我渾身上下都在火燒火燎的痛。
達瓦在我傷口上灑了些冷水,手輕輕揉著,說你傷口又撕開了。
老阿窪也在看我的傷口,說光滴冰窟藥水沒有用,骨頭心受了寒會更痛苦的。得灌些火氣進去。老阿窪的手掌攤開了,在火焰上抓抓,又包在手心裡使勁搓搓,然後緊緊靠在我背心的傷口上。我感覺到一股暖暖的東西鑽了進去,正把骨心裡的冰寒沖淡衝散。我沒那麼痛了,渾身的血也開始溫暖地流動了。
我喝下達瓦端來的滾熱的茶水,喘了一口氣說,剛才我快憋死了。
達瓦眼光里也有股溫暖,看著我悄聲說,你夢見飛機爆炸吧。
我吃驚地看著她,把想說的話在嘴裡嚼著,還是沒有吐出來。我想說她是不是巫婆變的,怎麼能看到我腦袋裡想的東西?
她笑了,很甜蜜的笑。說你很累了,該歇會兒吧。就坐在火邊來,那裡暖和。
老阿窪早給我準備了一桌的好吃的。看著我啃羊骨頭,吃酸奶餅,把好大一碗新鮮牛奶喝了下去。他說:「吃飽了?」我說:「今天的酸奶餅很好吃。」他說:「是澤尼瑪送來的,是給你養身子的。」我眼心又有些酸脹了,我不知道怎麼感謝這些好心的人,眼心就脹,鼻根就酸,就想流淚。
老阿窪說,我們該看看那個在風雪裡掙扎的部落了。
他走到冰牆前,摸著鼻尖說,不知道他們冷成啥樣了,又遇到啥災難要我們幫幫他們。他的手掌又在冰牆上東西摸西掃,有畫面跳了出來,好多細屑的白點在牆壁上跳動閃耀。畫面漸漸清晰了,我看見闊大的雪野靜靜地躺在早晨的陽光下,刺眼的白色在牆上跳動,像飛舞的大片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