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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酒

2024-10-04 07:41:46 作者: 嘎子

  第二天早上,部落在谷口煨桑祭山神。

  裊裊桑煙飄進谷里,繚繞在半山腰,拉扯成長長的一絲灰白。是主宰死亡的惡龍莽讓等在那裡獨自享用吧,願它受用夠了祭品,醉倒在山頂睡上幾夜的好覺,阿窪部落就可不受任何阻礙平安地走出死亡山谷。男女老少在喇嘛吉巴的朗聲禱告中,雙手舉天,又合掌胸前,趴伏在地上,用滾燙的身軀擁抱冰凍的雪地,一下兩下三下……

  狗在畜群中穿來穿去,吠成了一片。

  捆好馱子,收拾好帳篷用具,壓滅篝火,部落就進了山谷。一切都是靜悄悄的,牛羊全套上了嘴套,連狗貪吃的嘴都套上好笑的套子。沒有誰說話,連喘出的氣都憋悶在皮袍內。是怕吵醒酒醉後的惡龍吧!灰霧似乎越來越淡了,地上的積雪越走越深,全靠幾十頭體大身重的壯牛在前面開出一條路來。

  午後,部落到了瑪薩人曾經歇過腳的鷹喙狀大岩石下,帕加叫部落的人停下來燒茶做飯。

  「喂,索南卡別對著姑娘們撒尿。小心點,你那傢伙會凍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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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叫索南卡的瘦臉漢子羞澀地埋頭笑著。

  吃完午餐,休息了一會兒,帕加把索南卡拉到一旁,悄悄說:「你帶幾個人把前日我們埋掉的死牛刨出來,扔到溝口去。」

  「刨死牛?那是毒死的牛呀!」

  「刨兩頭扔到谷口,你們就回來。記住,那牛肉有毒,別偷吃,老婆還等著你摟著睡覺呢!」

  帕加細眯著眼睛望著霧沉沉的谷口,眼前又浮現出那頭瘸腿狼王。他總有感覺,在第一次看見它時,就同它較量上了。他同它才是真正的對手。

  幾個小伙子刨出死牛,扛在肩膀上朝谷口走去。

  部落歇了一夜後,雪小些了。地上的雪融化得很快,部落出發時雪水與地上的泥沙攪拌成泥漿。牛和人走在上面都很溜滑,比在雪地上還難走。霧氣濃稠得看不清對面的人,幾隻老鴰在崖頂嗚咽,聲色悽慘。所有人心裡都有隻手抓得很緊,恐懼使彪悍的阿窪漢子也沉默不語了,只有牛蹄很重地踩踏著泥漿。

  「啊嗚嗚嗚,賊!」

  維色趕著牛走來,額發上眉頭上掛著亮晶的冰碴子。他趕上了牽著兩匹馬的瑪薩頭人次汪加,咬著舌頭吹了聲響亮的口哨。瑪薩人沉默地跟在次汪加周圍,撩開厚重的牛皮望著走在前面的瘸腿帕加。

  「這真是個怪怪的地方呀,剛飄下來的雪一沾地,就融成水了。」維色拉著牛尾巴喘著粗氣說。

  次汪加從地上抓起一把稀泥巴,在手心裡揉搓,沒說什麼。他手一捏,泥水便從指頭縫隙中擠了出來,他遞給維色看,臉上平靜地笑著。

  「怪怪,這泥土也這麼熱,有人在地底下燒火熬茶吧。」維色眼裡滿是疑惑。

  次汪加笑笑,又用牛皮遮住了臉,拉起馬韁繩默默朝前走去,把這個一臉傲慢的阿窪漢子扔在了後面。

  「瑪薩賊,你們聽著,我要你們全變成臭烘烘的狗屎!」

  地下的泥土越走越乾燥,他們終於踏上了鬆軟的紅土地。帕加摸摸地皮,依然溫熱乾爽,飄下的雪片一會兒就讓泥土吸乾了。山腳與石頭縫隙里,稀稀疏疏生長著枯黃倔強的茅草。帕加抓起一撮泥土在鼻尖上嗅嗅,有股刺鼻的硫黃味。

  帕加一臉的擔憂,對身旁的汪珠說:「看來,我們快走到惡龍的門檻了。」

  「嘖嘖。」汪珠嗅著泥土,又把泥土放在牛鼻尖上。牛厭惡地甩甩頭,噴了他一臉沒嚼爛的碎葉子。天空依然陰沉,雪霧悄悄在雪山頂端聚集。

  「頭人,看前面,」汪珠眼裡晃動著一片驚異,拉緊了馱牛的尾巴。

  前面是一大片黑森森的火燒林。不知何時發生的山火,留下這一片焦黑的枯樹。彎曲的怪枝橫著斜著立著躺著,讓人想起拋棄在谷中的那些動物的枯骨。更奇怪的是樹頂籠罩著一片黃色的煙霧,靜靜的一動不動,像掛在怪枝上的破布片。

  部落走進了火燒林。林中見不到一隻活物,讓人覺得是走進了一片樹木的墓地,心裡生長出冰冷的恐懼。在黑樹林深處,有一汪水潭,水面罩著層熱烘烘的水霧,像煮沸了的一鍋茶水,他們都嗅到了刺鼻的硫黃味。汪珠伸手進水,又哈著粗氣跳起來。

  「啊呀呀,這水好燙,可以燒茶煮肉了!」

  帕加凝神望著水潭,又抓起泥土揉捏,扯幾根枯草嗅嗅,好像明白了這塊地方不積雪的緣由,臉上隆起了輕鬆的笑紋,回頭對還在咂著舌頭驚嘆的人們說:「快快煨桑祭神吧,阿窪的保護神讓我們戰勝了惡龍莽讓,賜給我們這一塊天神的土地!」

  他舉起手中扯下的乾草,大聲說:「阿羅甲!快揭下牲畜的嘴套,這草足夠養好它們的精神了。架起三石灶吧,這藥泉水燒茶可是壯陽的仙藥呢!」

  人們輕鬆地大笑著,咒罵著,把牲畜的嘴套揭下來,圍著熱泉水搭起了一頂頂的帳篷。

  在熱泉旁歇了兩天,飢餓的牲畜們養足了精神。飲夠了熱泉茶水的人們精神又火旺了,忘掉了一路的辛苦,整日整夜地唱歌跳舞。第三天,部落在熱泉旁壘起高高的石堆,煨了桑祭了神,又踏上了艱難的遷徙路。

  第三天,是個大雪天……

  部落走出了狹窄的山谷。

  抬頭望去,谷外是另一個世界。寬闊的雪野莽莽蒼蒼,見不到一棵樹影。遠處的雪山顯得短小,像一群凍臥雪地的山羊,又像一排排直豎的尖牙。風從山牙縫中灌進來,寒氣如針尖刺扎人們裸露的臉。曠野一片靜寂,如凝固的死湖見不到一絲生氣。

  牛羊站在雪野上,怎麼也趕不動。

  狂暴的雪風駕馭滾滾雪浪涌了過來,又把剛出谷的牛羊趕進了谷里。

  「該死的東西,讓雪埋了你們吧,讓餓狼撕碎你們吧!」

  「哦,噓噓噓……」

  「死牛,又陷進雪窩了!」

  「扔給鷹鷲吧,它們早就等在崖頂了!」

  「菩薩,嗡嘛呢叭咪吽……」

  咒罵聲、吆喝聲、狗吠聲、馱子碰撞聲,在滾滾的雪風中攪動。部落經過大半天的拼命掙扎,終於又把慌亂的牛羊趕出了山谷。他們圍成一圈,在一處巨石下躲避雪風。風終於停下了,天也漸漸黯黑下來。帕加噓了聲口哨,精神旺盛的小伙子們圍著牛羊堆起了高高的雪牆,搭起了三石灶。篝火燃起來了,勞累一天的人們終於可以喝口熱茶歇歇疲乏的身子了。

  帕加叫人把熬好的第一鍋茶端給瑪薩兄弟們,還特別添加了珍貴的白鹽巴。

  「頭人,阿窪部落還有那麼多饑渴的兄弟。」絡腮鬍次汪加沒敢動茶水,滿臉疑惑地望著帕加頭人。

  「趁熱喝吧,我們阿窪人從不請客人喝冷心的涼茶。」

  帕加說。「我們不是客人。」

  「喝吧,這可能是你們在阿窪部落里喝的最後一鍋茶了。」

  「頭人?」次汪加有些傷心了。

  「喝吧。兄弟同路總有分手的時候。我們每一個阿窪人都感激你們一路照料這幾匹馬。」帕加給次汪加又倒了一大碗熱茶,遞到他的手裡。

  次汪加滿臉憤恨地站起來,舉起左手傷殘的手指說:「瑪薩人不是出爾反爾、違背誓言的狗屎,我砍斷了這根手指,就是說瑪薩人跟定阿窪部落了!」

  「嘖嘖嘖,哈哈,嘖嘖,」帕加一邊咂著舌頭一邊很怪地笑著,臉頰一片興奮的亮光,「我們草原人如果缺少了強悍的劫牛賊,多沒意思呀!哦哦,沒有瑪薩部落的草原,就像雪野上沒有風颳一樣的沒趣!」

  「頭人,我求你別提過去的事了。從跟上阿窪人的那天,瑪薩部落就不存在了。」次汪加跪在地上,仰著滾動淚珠的臉。

  帕加攙扶著他的手臂,連聲說:「別這樣,快起來。你也是大頭人,我可擔當不起呀!」

  次汪加依然跪在雪地上,所有瑪薩人都跪了下去。

  「起來吧,兄弟。看呀!我們阿窪人可不是這樣對待客人。」帕加做了個為難的模樣,高聲說。他見瑪薩人沒動,又哈哈哈笑了,這怪異的笑聲讓所有瑪薩人感到心顫,也讓周圍的阿窪人感到迷惑不解。

  「這個瘸鬼又在玩什麼鬼花樣?」維色說。

  「演藏戲。」喇嘛吉巴低聲說,搓著手裡的佛珠。

  維色想笑,可帕加的舉動讓他驚訝得張大了嘴,笑不出來了。所有阿窪人都驚得睜大了眼睛。

  阿窪部落的頭人帕加竟然嗵地跪在瑪薩人的面前,臉上隆起可憐的皺紋,像個乞討的流浪漢。他伸出雙手懇求:「你們可憐我這個瘸子,就站起來吧。」

  瑪薩人看看帕加浸在雪水裡的瘦得變形的瘸腿,只得站了起來。

  帕加也站起來,伸直手指頭在次汪加胸脯前仔細地畫著圈子,好像在細細描摹瑪薩頭人心子的模樣。

  「我早就知道你的心子裡想的是些什麼東西了。」

  「頭人。」

  「哦哦,你也是頭人嘛。你是瑪薩人的領頭羊,你跟著我們走是迫不得已,你,還有你們瑪薩人甘願受辱嗎?不不,你們是強悍的瑪薩人。你們忍氣吞聲,是想像一頭冬眠的熊一樣,有朝一日,養足了精神雄雄壯壯地走出山洞!」

  「頭人……」

  次汪加低垂著頭,雪落在他捲曲的頭髮上。他沉默了許久,咬咬唇邊的鬍鬚,抬起頭來,滿臉的堅毅,嗓音剛強,充滿了自信。

  「你說得對。我們瑪薩人從不屈服於任何人。總有一天,瑪薩部落會強大起來,會洗清遭受的所有屈辱!」

  阿窪人混亂起來,有人拔出了腰刀,上前辱罵瑪薩人忘恩負義。

  帕加狠狠盯著那些容易衝動的阿窪小伙子,又回頭笑著擂了次汪加一拳:「哈哈,瑪薩人不錯,我們能結交你們這樣的好漢子,是我們阿窪人的幸運。」

  「我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我們會記住阿窪人救了瑪薩人的命,會好好報答的。本來,我們想好好給阿窪人幹些差,到一個清靜的地方掙足了買馬的錢,就離開你們,去壯大我們的部落。唉,看來現在我們只得離開了。」次汪加說。

  帕加指著山坡那片在霧裡隱現的銀色山脈說:「順著坡朝下走,過河後有條馱路可以翻過對面的山樑,山後就是雅礱河谷。那裡有農家山寨,有豐厚的草灘,你們在那裡養足了精神,明年夏天就可以到草原上闖蕩了。」

  「你們阿窪人不去那裡?」次汪加雙眼眯成了縫,看著遠處的那片陽光。像一條金色的帶子,鑲在厚雲的邊上。

  「我們?」帕加苦笑了一聲,「還得在死亡的懷抱里掙扎。如果明年部落還沒被雪風吞沒,我們就等著與你們這群劫牛賊用真本事再拼鬥一次!」

  「哈哈哈,」次汪加爽快地笑了,臉上有了瑪薩人的傲氣,他也回敬了帕加一拳頭,說,「你們就耐心等著吧,我們會再來趕走那年沒帶走的那幾頭公氂牛!」

  「當然當然,要等阿窪人的腰刀喝足了瑪薩人的血,脹破了肚皮的時候!」

  阿窪人和瑪薩人擁抱著大笑起來。風雪之夜裡,火焰躥得高高的,把一張張寬大粗糙的臉膛烤得亮堂堂的。

  「喂,把酒拿來,今夜大家就像親兄弟一樣喝個暢快吧!」帕加說。他手按著懷裡藏著的那個酒葫蘆,熱乎乎的像他的那顆不停跳動的心臟。

  第二天一大早,帕加給瑪薩人幾頭壯牛和足夠幾天的食物,還讓機靈的小伙子汪珠給瑪薩人帶路。儘管,汪珠哭喪著臉不情願,帕加還是硬著心腸讓他去了。瑪薩人搖晃著虛弱的身子艱難地遠去,只在雪地上留下雜亂的腳印。帕加輕輕舒出一口氣,心裡像釋了馱子的牛一樣輕鬆了許多。他回頭對準備好行裝準備上路的阿窪人說:「走吧,趕著你們的牛背著你們的老婆抱著腿走痛了的孩子,走吧。路還遠著呢!」

  許多年後,汪珠靠自己的智慧和漸漸強壯起來的身子,當上了瑪薩人的頭人,才明白帕加的苦心。那時,他帶領著瑪薩人勇猛無敵的馬隊,踩碎了每一個擋路的馱隊,把瑪薩人劫牛盜馬的威名傳遍了大大小小的草灘山寨,卻從來沒有傷害阿窪人的一根細小的牛毛,還多次幫助阿窪人抵抗強大的對手。汪珠知道,帕加是把他當作一粒草籽,撒播在那裡。不管發什麼芽,開什麼花,結什麼果,他仍舊是狐狸的部落阿窪人。

  他肯定沒聽見,那個夜裡,帕加躺在老婆的懷裡,把碗裡最後一口酒水喝乾後,對著紅旺的火堆哈哈大笑,眼裡流露出只有勝利者才有的得意。他用酒臭濃重的嘴咬咬老婆的耳朵,說:「汪珠啦,是個不錯的小伙子,是我們阿窪人的種!哈,我讓他滾蛋了!阿窪人中,再沒有與我對抗威脅我頭人位置的牛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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